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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對老人路過這裡,看見這狗,一齊嘆了口氣。老頭說,它這又是去汽礦站迎蔣百去了,主人不回來,它就不進家門!老太太則感慨地說,一年多了,它就這麼找啊找的,我看蔣百不回來,它也就熬干油了。哪像蔣百嫂,這一年多,跟了這個又跟那個,聽說她前兩天又把張大勺領回家了!你說張大勺摞起來沒有三塊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蔣百要是回來,還不得休了她!看來還是狗忠誠啊!

  未見蔣百嫂,卻先見了她的兒子和她家的狗,這使我對蔣百嫂充滿了好奇。

  暖腸酒館的“腸”字的右邊果然被燕子窩占領了。窩裡有雛燕,燕媽媽正在餵它們。雛燕從窩裡探出光禿禿的腦袋,張著嘴等食兒。

  未進酒館,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嗆出了一個噴嚏,接著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吆喝,再燙一壺酒來!我掀開門帘,進得門去。

  酒館的店面不大,只有六張桌子,兩個大圓桌,四個小方桌。店裡只有三個酒客,兩男一女。兩個男人年歲都不小了,守著幾碟小菜對飲著。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則有好幾盤菜伺候著。見我進來,她揚起一條胳膊召喚我,說,姐們,過來陪我喝兩盅!她看上去三十來歲,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長臉,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著髮髻,胳膊渾圓渾圓的,看上去很健碩。她已喝得面頰潮紅,目光飄搖。我以為碰到了酒瘋子,沒有理睬她,揀了一張乾淨的方桌坐下,這女人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將酒盅摔在地上,然後又將一盤土豆絲拂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磚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盤子立刻魂飛魄散。這時店主聞聲出來說,蔣百嫂,你又鬧了;你再鬧,以後我就不讓你來店裡吃酒了!蔣百嫂咯咯笑了,她用手指彈了一下桌子,說,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這麼說話了!店主看上去是個忠厚的人,他訕笑著搖頭,說,公安局這幫人也真是飯桶,你家蔣百丟了一年多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至今也沒個交代!蔣百嫂本來已經安靜了,店主的話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她乾脆站了起來,掄起坐過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餚砸去。辣子雞丁和花生米四處飛濺,細頸長腰的白瓷酒壺也一命嗚呼了。蔣百嫂邊砸邊說,我損了東西我賠,賠得起!那兩位酒客側過身子望了望蔣百嫂,一個低聲說,可惜了那桌菜;另一個則嘆息著說,女人沒了男人就是不行!他們並不勸阻她,接著吃喝了,看來習以為常了。

  蔣百嫂發泄夠了,拉過一把乾淨的椅子,氣喘吁吁地坐上去,像是剛逃離了一群惡狗的圍攻,看上去驚魂未定的。店主拿著笤帚和撮子收拾殘局,蔣百嫂則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色濃重,有燈火縈繞的屋裡與屋外已是兩個世界了。蔣百嫂忽然很淒涼地自語著,天又黑了,這世上的夜晚啊!

  第三章 說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讓我叫她周二嫂,因為她男人叫周二。我們研究所的蕭一姝,是個女權主義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說,中國婦女地位的低下,從稱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結婚生子後,雖然還有著自己的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漸被世俗的泥沙和強大的男權力量給淘洗乾淨了。她們雖然最終沒有隨丈夫姓,但稱謂已發生了變化,體現出依附和屈服於男權的意味,她認為這是一種愚昧,是女性的一種恥辱。蕭一姝原來叫蕭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一個“玉”字,便更名為“蕭一姝”,她說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來的名字,就是一種奴性的體現。可我願意做相愛人的奴隸。可惜沒誰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術師的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礦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倖存者,面部被嚴重燒傷,落了一臉的疤瘌。死裡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用工傷賠償金和老婆開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做豆腐,挑到集市去賣,周二嫂則開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要起來趕著驢拉磨,做上幾板豆腐。周二賣豆腐,一賣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擔子空了,他也不回家,仍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車的忙裡偷閒地下盤象棋了等等。周二嫂聽說我要搜集鬼故事,就對我說,你不用挨門挨戶地尋,你跟著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聽上好幾個鬼故事,那些出攤的小販子最喜歡講鬼故事了。周二眨巴著眼對周二嫂說,邢老婆子要在就好了,她說鬼說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史三婆也愛說鬼,不過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遠了,不過是《聊齋》中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著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個子不高,雖然他有力氣,但挑著一擔豆腐還是晃晃悠悠的。我跟在他身後,不斷地聽見別人跟他打招呼,周二,賣豆腐去啊?周二總是回一句,賣豆腐去!也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周二你行啊,白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氣啊!周二就啐一口痰,理直氣壯地說,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說三道四個啥?!

  太陽已經出來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烏突突的雲彩中,好像一隻剛剝好的金黃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氣中懸浮著煤塵,嗆得人直咳嗽。周二對我說,烏塘一年之中極少有幾天能看見藍天白雲,天空就像一件永遠洗不乾淨的衣裳晾曬在那裡。烏塘人沒人敢穿白襯衫,而且,很多人的氣管和肺子都不好。我問這附近有幾座煤礦?周二齜著牙說,大大小小總有二十幾個吧。我說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煤窯嗎?周二一撇嘴說,電視和報紙上是那麼說的,實際上呢,只要不出事,小煤窯是消滅不了的!開小煤窯的哪個不是頭頭腦腦的親朋好友?那等於給自己家設著個小金庫!礦工的命太賤了,前些年出事故死在井下的,礦長給個萬把的就把事兒給平了;現在呢,賠得多了些,也不過兩萬三萬的,比起命來,那算什麼!人死了,只要給了錢,沒人追究責任,照樣還有人下井,他們也照樣賺錢!

  聽說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問他下井是什麼感覺?

  周二說,啥感覺?每天早晨離開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幾眼,下了井就等於踏進了鬼門關,誰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無回?閻王爺想勾你的名字,大筆一揮,你就得留在地下了!媽的!

  周二邊罵邊撂下擔子,一家小飯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塊豆腐。女主人顯然沒有睡足,頭髮沒梳理,趿拉著拖鞋,穿一件寬大的黃地藍花的棉布睡袍,呵欠連天的。周二麻利地將豆腐撮進女人遞過來的白鋁盆中。豆腐肌膚潤澤,它們“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漫出一圈辱黃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對周二說,周二哥,你說蔣百嫂像不像這個盆子?它能裝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帶也能擱蘿蔔絲,真是軟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我聽說她昨晚又鬧了酒館,把王葫蘆叫到家裡睡去了!你說王葫蘆都滿六十的人了,臉比驢還黑,天天撿破爛,一年到頭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廁所里又是什麼!

  周二聽女人這樣議論蔣百嫂,有些惱了,他說,你也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麼乾淨,你家劉爭一跑長途,朱鐵子不就老來你店裡吃酒麼,一吃就是一夜,誰不知道?!你們這些女人啊,就跟蚯蚓一樣,不能讓你們見天光,埋在土裡你們安分守己;一挖出來,就學會勾引人了!

  蚯蚓勾引的是魚!那女人大聲地辯駁。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惱,只是不再呵欠連天了。她對周二說,我知道你對蔣百嫂好,都說你是蔣三生的乾爹,一家人哪有不向著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擔子,沖女人撇撇嘴,走了。跟著他走的,有被汽車挾起的塵土、陳舊的陽光和我。也許還有匍匐的螞蟻也跟著,只不過沒有被我們注意到罷了。

  烏塘有三個集市,周二說我來的集市規模居中,另兩個集市,一個比它大,一個比它小。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裝和日用小百貨賣,比它小的只賣些肉蛋禽類、蔬菜瓜果。

  周二進了集市,就像一隻鳥進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一打招呼,將擔子卸在他的攤位上。已經有很多小商販出現在集市上了,賣糖蘇餅和綠豆稀飯以及油條和豆漿的攤位前人頭攢動,生意紅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飯時,周二對周二嫂說,她不是要跟著我去集市聽鬼故事麼,還不如在那兒吃呢!想吃棗泥餅有棗泥餅,想喝豆腐腦有豆腐腦,想吃水煎包有水煎包!當時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說,你吃慣了集市的早飯,嫌棄我的手藝了!周二連忙賠著笑臉說,哪能呢,你做的飯我這輩子吃不夠,下輩子還想吃呢!周二嫂笑了,她擰了一把周二的臉,說,就你這一臉的疤瘌,也只能可著我的飯來吃了,別人誰得意你?他們滿懷愛意的鬥嘴使我想起魔術師,以往我們也常這樣甜蜜地鬥嘴,可那樣的話語如今就像鐫刻在碑上的墓志銘一樣,成為了永恆。

  我到小食攤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個餡餅。有一個食客對著免費的鹹菜大嚼大咽著,瘦削的攤主用眼睛白著他,說,不怕?著啊?食客說,?著就喝水!攤主說,水也得花錢啊。食客說,喝水便宜。攤主又說,喝多了水找公廁撒尿也得花錢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鹹菜罐摔在地上,罵,免費的鹹菜你不叫吃,乾脆收費得了,別死要面子硬撐著,還叫男人嗎?!攤主看著碎了的鹹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淚了。他穿件藍背心,戴一條油漬斑斑的綠圍裙,黑紅的臉龐,看上去像是一隻被做成了醬菜的細長的青蘿蔔,顏色暗淡,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他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將一張十元錢拍在桌子上,說,不用找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與他相鄰的賣豆腐腦的說那攤主,你合適啊,這一頓早飯也就三塊兩塊的,你一傢伙得了十塊,頂三個人吃的了,昨晚一定夢見金鯉魚了吧?攤主抽搐著臉說,除了金秀,我還能夢見誰?賣豆腐腦的說,金秀又跑你的夢裡去了?我看你趕快再找一個算了,她沒了三年了,你天天睡涼炕,她當然記掛著你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過她的陰日子去了,人家在那裡也可以再找一個,你不找,也耽誤人家啊!

  聽他們這一番話,我知道這個面容悽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與老婆感情深篤。我便膽怯地問他,死了的人進了活人的夢中,會是什麼樣子?魔術師在時,我倒時常夢見他;可他永別我後,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沒有什麼具體的影像,他把我的夢想也帶走了。

  攤主淚眼朦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幾下,說,死了的人回到活人的夢中,當然是活著時的樣子了!她會囑咐你風大時別忘了關窗,下雪了別忘了給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也真是命苦,死了還得跟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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