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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了兩個身上掛滿了石灰點的民工,攤主擦乾眼淚,招呼他的生意去了。我回到周二那裡,他正在吸菸。我問那個攤主的老婆是怎麼死的?周二噴出一口青煙說,他老婆得了痢疾,就到家跟前的個體診所打點滴。你說青黴素這東西也真是邪性,點了不出兩小時,人就沒氣了!人家說,診所的老周沒有給她做過敏試驗,人才死了。我看這女人也是命薄,拉肚子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診所,這下好,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診所的那個姓周的呢?我問。

  他呀,原先是個獸醫,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換下藍袍子,穿上白大褂,掛上聽診器,開起了診所!他也有點能耐,治好過一個偏頭疼的女人,還治好過幾個人的胃病,所以他沒出事時,生意還挺紅火的!

  他一個當獸醫的,怎麼會拿到為人看病的行醫執照呢?我問。

  嗨,這世道的黑白你還看不清哇,有錢能使鬼推磨唄!周二吐了口唾沫,說,老周的連襟在衛生局當局長,拿個行醫執照,就跟從自家的樹上摘個果子一樣輕而易舉,有什麼難的?出了事後,人家花了兩萬塊,就把事平了!就說人不是點滴死的,是心臟病發作死的!

  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攤主一眼。

  不認又怎麼著?打官司他打得起嗎?反正他老婆已進了鬼門關,還不如弄倆錢,將來留著給孩子用!周二嘆了口氣,指著那攤主說,他原來是個挺樂和的人,老婆沒了,就變得跟女人一樣愛計較了,動不動還哭,哪還有點男人的樣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問。

  他呀,在這兒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聽說去了蕪湖的親戚家,不幹這行了,養蝦去了,誰知道呢?周二又嘆了一口氣,說,在這個集市上,辛酸的人海著去了,你要聽鬼故事,隨便逛逛就能聽到。

  我與周二閒談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買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意的,都是些眼疾手快的人,他們能心、手、口並用,嘴上抽著香菸並且與你講著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著生意,什麼也不耽誤。

  集市越來越熱鬧了。推著架子車、挑著貨擔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前還空著的攤床也就沒有閒著的了。由於這集市有個長條形的頂棚,集市邊緣的攤床點染著陽光,而中心地帶則相對暗淡些,陽光未爬到那裡就斷了氣。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陰涼處的一個攤床,對一位坐著的袖著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說,史三婆,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事,你給她講幾個吧!你知道那麼多的鬼故事,不講不就全爛肚子裡了麼?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說,我的故事值錢,講一個得給我十元!周二說,明天我給你炸包豆腐泡吃,頂了講故事的錢了!史三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說,你給哪裡搜集鬼故事?我說為自己。史三婆就打了一個嗝對我說,你又不是從陰間來的,搜集那故事做啥?我想與她有個輕鬆的談話氛圍,就開玩笑說,誰說我不是從陰間來的?我這話沒嚇著史三婆,倒把與她相鄰的賣笤帚的女孩給嚇著了,她驚叫著說,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樣子就像個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全是骨頭,臉上沒血色,你可別讓她靠近咱們呀!史三婆笑了,她從容不迫地說,鬼就是鬼,哪能讓你看得著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讓我到攤床裡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響她的生意。我笑了笑,從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攤床裡面。也許是久已不笑了,我的笑不但使自己起了寒意,也讓那個女孩打了個哆嗦。史三婆的攤床上,擺著形形色色的滅害劑,有毒鼠強、滅蠅水、驅蚊油、除蟑靈、敵殺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強為背景而開始了。

  有個年輕的寡婦,她男人死於礦難的“冒頂”事件。她攤上個好吃懶做又心狠手毒的婆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時用針扎她的額頭。寡婦受夠了婆婆的氣,就買了兩包毒鼠強,燉了一鍋肉,打算與婆婆同歸於盡。那天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寡婦早把孩子打發到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兩個酒杯和兩雙筷子,喚婆婆喝酒吃肉。婆婆那時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陳茶往窗外潑,聽見兒媳喚她,她回身便罵,我知道你有貳心了,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兒子睡過的炕上養漢!寡婦忍著,沒有和婆婆頂嘴,想引誘她把肉吃了。這時外面的雷聲越來越響,窗欞被震得跟敲鑼似的,咣咣響,寡婦突然看見他丈夫從窗口飄了進來,就像一朵烏雲。她剛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那朵雲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閃電,像一條繩子一樣,勒住了她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電取走了性命。寡婦明白這是丈夫在幫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誰來管呢?從那以後,這寡婦就守著孩子過日子,沒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爭氣,幾年後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史三婆的話使我聯想到魔術師,他也會化做一道閃電嗎?看來以後的雷雨天氣我得敞開窗口了,也許我的魔術師會挾著一束光焰來照亮我晦暗的眼睛。

  賣笤帚的女孩發現我對鬼故事確實有著與人一樣的著迷,她不再懷疑我是鬼了,她接著史三婆,講了另一個鬼故事。

  我表哥在烏塘自來水公司當司機,他有一個朋友叫賈固,在法院工作,是法警。有一年冬天,賈固的車掉進雪窩裡,喚我表哥幫他拖出來。我表哥和賈固怕耽誤上班,凌晨三點就上路了。那輛車陷在一片墳地里,天落著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著拖著車,忽然見雪野中閃出一個人影,是個女人,她戴著白圍巾,白帽子,臉盤素淨,面容秀麗,說要搭我表哥的車進城。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女人,我表哥覺得蹊蹺,就問她怎麼這麼早就來到野外?那女人只是笑,並不出聲。再問她是人是鬼時,她擺擺手就消失了。表哥嚇得腿直哆嗦,他們把車拖出來,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墳場。表哥跟賈固說,他當法警,一定是槍斃錯了人,冤魂才會從墳地飄出來。賈固便把由他親手斃掉的死刑犯一一過篩子,最後真的找到了那個面容如墳地上出現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處決了。存檔的卷宗說她紅杏出牆,殺害了丈夫。賈固認為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處,就暗中複查舊案。從此他寢食不安,衣冠不整,漸漸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著妻子叫老娘,指著饅頭叫靈芝。前年冬天,他被一輛運煤的卡車撞死了。表哥說在賈固的葬禮上,他又看見了那個在墳地遇見的女人,她還是那麼年輕,戴著白帽子,白圍巾,一言不發。表哥想跟她說幾句話,可她一轉眼就在賈固的靈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了一個盜竊犯,他交代出自己幾年前因搶劫未果,殺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看來她確實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賈固殺了本不該被殺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說以後誰還敢當法警啊?

  女孩講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這個鬼故事則讓我起了寒意。我誇讚她口才好,史三婆咳嗽了一聲,說,她考上了大學,口才自然差不了!我便問她既然考上了大學,為什麼不去上?女孩別過臉去,臉上現出淒涼的神色。史三婆說,還不是因為窮?她媽是個藥簍子,他爸呢,常年下礦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風濕病重得連路都走不了,只能躺在炕上。一家兩個病號,哪有錢供她上學呢?

  那為什麼不向社會尋求救助呢?我問。

  像她這樣上不起大學的孩子又不是一個,救助得過來麼?史三婆說,這丫頭出來做小買賣,說掙了錢供自己上大學。我看靠她賣笤帚,賣到人老珠黃了也上不起!還不如學那些來烏塘“嫁死”的女人,熬它個三年五載的,“嘭——”地一聲,礦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錢也就像流水一樣嘩嘩來了!要說什麼是鬼,這才是鬼呢!史三婆氣咻咻地拈起一瓶滅蚊劑,漫無目的地噴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淚眼朦朧地對史三婆說,我才不“嫁死”呢!

  我問,什麼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著從不遠處走來的一個染著棕紅頭髮的穿花衣的女人說,這媳婦就是來烏塘“嫁死”的。可她嫁來三年了,她男人還活靈活現著!聽人說她一個白天都在外面打麻將,晚上回家一看到她男人從井下平安回來了,她就嘆氣,連飯也不做給他吃。

  我大惑不解,問,這是為什麼?

  史三婆鄙夷地看著那個走得愈來愈近的女人,說,你是外地人,當然就不知道“嫁死”是怎麼回事了。烏塘不是礦井多,事故多麼,這些年下井死了的礦工,家屬得到的賠償金多,一些窮地方的女人覺得這是發財的好門路,就跑到烏塘來,嫁給那些礦工。他們給自家男人買上好幾份保險,不為他們生養孩子,單等著他們死。我們私下裡就管這樣的女人叫“嫁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時,你看吧,那些與丈夫真心實意過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來的,而外鄉來的那些“嫁死的”呢,她們也哭幾嗓子,可那是乾嚎,眼裡沒有淚,這樣的女人真是鬼呀!

  那個遭史三婆貶損的女人走到攤床前了,她拿起一瓶敵殺死,問,多少錢?史三婆說九塊。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塊麼?史三婆抿了一下額前的頭髮,說,賣給你就是九塊,愛買不買!女人撇下瓶子,說,又不是你一家賣敵殺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離開了攤床。我望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裊娜的腰肢和裸露著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種分外寒冷的感覺。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點以後開始興旺了。看來烏塘夏季的蚊蠅很多。買滅害藥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沒忘了見fèng插針地給我講故事,什么女人死後變成了狐狸,迷死了獵人;什麼大姑娘睡在花樹下,無緣無故地懷上了鬼胎,這孩子出生後是個混世魔王,無惡不作。可我對這些傳說的鬼故事已經不感興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誰能想到有一些卻是鬼影呢?!炸油糕與麻花的甜香氣,與炸臭豆腐乾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賣瓜果蔬菜的與賣糧油副食的爭先恐後地吆喝著,地面漸漸地積了瓜子皮、紙屑、菸蒂、菜葉等遺棄物,當然還有人們隨口吐出的痰。

  蔣百嫂也出現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訴我,她男人蔣百失蹤後,她就來集市賣油茶麵兒了。她是集市中來得最晚的生意人,因為她夜晚老是喝酒後帶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遲。她說蔣百嫂的油茶麵生意還不錯,男人們很喜歡猴在她的攤床前。蔣百嫂仍是一襲黑衣,綰著髮髻,嘴裡嚼著什麼,胳膊上挎著一個木桶,木桶里裝著油茶麵。她看人時的目光是迷茫的、懶散的,步態微微踉蹌,似乎還沒醒酒的樣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凜冽的風掠過湖面,泛起寒波點點,很多人都抬著眼望她,就像看戲中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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