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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色金的品藍團龍羅袍,因為是用不同成色的黃金打成金箔,再製成毫髮一般纖細的金絲做緯,用緙絲的技藝織在品藍的經線上,龍身、團雲和火焰的花紋便有了深淺不一的三種金色。那隻手不斷的揪起來又落下去,三種金色也微妙的變幻,銅紅到泥金再到澄黃,一遍又一遍反覆翻湧,無盡無窮。太后胸中一陣虛妄的疼痛,就好像她的心也被這隻手揪住了,一緊一松,一松一緊的搏動,直到麻木。她不禁更加確信,狠下心來輕飄飄的道:“她是先帝跟我的孩子。”

  皇帝卻早笑起來:“先帝跟你的孩子?”語氣隨之一凜:“那麼桓定呢?父皇的嫡子,特旨追封的仁親王,太后,他又是誰的孩子?”話音未竟又是恍然大悟的一聲冷笑,虛點了頭道:“是,我怎麼會有此一問!你既然承認她是你跟先帝的孩子,那個桓定自然就是你為保後位從宮外弄來的孩子!虧你還時常的教訓我,桓家的祖宗基業、萬年江山——如今我倒要來問問你,太后,當日你做這些事,可有想過先皇麼?想過咱們大周朝的江山社稷,祖宗基業麼?”

  凌厲的逼問好似刀鋒,划過沉寂粘膩的空氣直刺入耳。太后卻仿佛失了神,定定的瞧著皇帝起伏不歇的胸間。那品藍雜寶紋芝麻地的羅衣,胸口處用緝線和二色平金的針法緝繡著一條鮮活的正龍。龍紋間飾以五色雲蝠、雜寶和多種吉祥花卉——玉蘭、海棠、牡丹花,寓意“玉堂富貴”;靈芝、水仙和竹,寓意“靈仙祝壽”;松、竹、梅寓,意“歲寒三友”;柿子與如意,寓意“事事如意”;平水江崖紋,中又有戟磬、靈芝、珊瑚、海珠和蝙蝠,寓意“壽山福海”。御用袍服從來精工細作,裝飾瑰麗華美,無所不用其極。

  桌上的西洋報時鐘忽然響起來,噹噹當敲了十下,原來已經交了巳正。夏日的早間,外面天光想是盛極了,寸寸艷陽透過窗口照在那些繁複的紋飾上,亮得越發刺目。太后只覺眼前晃了一晃,二十年的時光瞬間倒轉回去。她想起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來了她住的坤元宮,一直逗留到晚間。雖然他悶悶的端坐在榻上,看她處理宮中各種閒雜瑣事,並不曾多說什麼句話,可只要他在那裡,她便莫名的心安。

  皇帝午膳晚膳都用得十分潦糙,她心頭自然十分忐忑,卻又不敢多問。趁著撤席的功夫,下面的人方悄悄來回她,說皇帝早起惱了敬妃,在承秀宮發了天大的脾氣,連膳桌都掀了。她訝然之下不禁細問緣由,那人卻也不知詳情,只說皇帝當時怒極了,言語當中偶爾露出一句兩句,仿佛事關齊王。她聽了這話雖然不明所以,仍舊起了竊竊的歡欣。

  那時候也正夏中,五月底的宮裡,暖熱的氣息無處不在,噴在頰上,撲在鼻端,讓人生出薄薄的汗意。可她心裡卻漾了掩抑不住的旖旎快慰,酣暢淋漓。

  方入夢,承秀宮卻有人請了鑰來回,說皇二子桓寧失腳摔下床榻,碰破了頭,血流不止。皇帝十分震怒,指著來人的鼻子一疊聲罵:“跟著他的人呢?都是些死人麼?連個一兩歲的孩子都看不住,留著你們這一群蠢材有什麼用?還不趕快去傳太醫!”見她無聲注目,便對她稍含歉意的笑了笑,又一搖頭,旋即轉臉向來人道:“起駕,朕過去瞧瞧。”說著便穿了外頭的衣裳出門而去。

  她一個人在屋中站了良久,熱油烹心一樣的憤恨終究也只能忍下去。案上紅燭兀自光亮,照著床榻間一片清晰的凌亂,就像她的心緒。“——孩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方說出這兩個字,喑啞的聲音此時仍在耳邊迴響,無盡哀涼。

  皇帝不知何時又再開口,幽冷的話音帶著些輕顫:“都說太后你德仁溫惠,謙恭隨時,可笑,真是可笑!有誰能夠想到你竟然神通至此!宮裡眼目眾多,禁衛森嚴,你瞞天過海偷進一個人來,二十幾年間神鬼不覺。母妃與齊王暗中手腳毒死了他,即刻便為你所知。你久居後位卻寡享帝恩,隱忍十幾年,怨憤之情分毫不露,可稍有機會便能一舉將對手置於死地。由此看來,無論眼光、心機、手腕,太后都堪比男兒!母妃她哪一樣能與你匹敵?”

  “可憐母妃她——”皇帝話到此處聲音澀澀的一頓,目光中積蓄的寒氣cháo水般噴薄而出:“只可憐我的母妃,她至死都還在懊悔。懊悔她當年作惡在先毒死了你的孩子,引出這一段恩怨,引出這一場殺身的妄禍!她銜恨出宮,偷生人世,十幾年心甘情願隱匿民間,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就在面前卻不敢相認。母子離分,倒讓你來鵲巢鳩占!她為的是什麼?可是如今她在天有靈,若知道桓定是這樣的一個來歷,知道你如此大逆不道的作為,知道她為國除禍卻只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你說,她又該做何感想?”

  皇帝抬頭向天:“母妃啊母妃,她這樣害你,你還幫她講話!”忽又側過臉,“你知道麼,她死之前握著我的手,讓我不要恨你,讓我原諒你。說你是為求自保,說你是為你孩子報仇。”皇帝冷哼了一聲,“報仇——”咬緊了牙跟,“你不過是嫉妒她!你嫉妒她得到了先帝的寵愛!”他雙手撲在榻凳上,迎著太后看過去,光潔的漆面映出他蒼白的臉,冷森森的道:“你恨她!”

  恨!太后胸中如尖刀剜過——她恨她,是的,她當然恨!她何嘗不是一個女人?活生生、鮮靈靈的,花團錦簇抬進這座宮殿,大周朝的皇后,六宮之主,最享榮光的女人。她的未來應該象頭上的那頂鳳冠,珠光寶翠,閃亮風華。可這世間哪有十全美滿的事?宮裡來了一個她,可皇帝的心裡卻早就已經有了她在。那是如此強悍而廣博的占有,那裡已經容不下她,或者,也容不下任何一個旁人。

  往後的時光,坤元宮日復一日的寂靜里,她數著心跳脫去沉重的冠服,雕龍翔鳳的床榻上,她一夜一夜只不能入眠。長長的十幾年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下來的。她像是背景,又仿佛陪襯。她的孤獨與衰敗,襯出她的歡喜和明媚。她的哀憐與無助,襯出她的無限欣悅,予取予求。她姿態橫生的背影后面,濃濃瀰漫的霧瘴,泛著血腥之氣,籠罩了她,也扼殺了她。她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刺得她今生今世劇痛難歇!

  太后慘然一笑——往事歷歷如煙,箇中恩怨糾葛,豈是此時的一兩句話就能夠說得清?如今,刺在她心上的那個人已經去了,這倒確是一種解脫,可解脫的不是她,因為此刻直刺入心的,換成了皇帝寒徹入骨的目光。她不禁渾身上下一片悽然,空張了張口卻作聲不得——自己辛苦瞞了這十幾年,這樣的一個結果,她也不是沒有預見到。早一日,晚一日,終究不過是這一日,她心中萬般無奈卻無端就是一松。

  自晨間以來,她數度驚懼悲怒交加,方才更是羞憤哀苦幾欲暈厥,到此刻方緩過一口氣來,極力撐著榻凳勉強坐住,身上早已軟成一團。她別過頭,好歹調勻呼吸,虛弱卻平靜的道:“皇帝既然明白了事情真相,那你預備怎樣處置我?”

  皇帝聞言如夢初醒一樣,瞧著她安詳的側臉,眼中竟閃過一絲迷離。不過片刻卻已經道:“處置?”他輕笑一聲:“太后言重了。太后的賢名天下皆知,撫育教導兒子成才,十幾年如一日,百般辛勞。如今局勢,天下太平四海歸心,您正該靜心頤養,安享晚年,談什麼處置?”皇帝重新坐直起來,聲音漸漸平復,沉穩如常波瀾不興:“太后請回宮吧,兒子這一向身上不舒坦,恐怕不能常來您膝前盡孝,萬望太后恕罪。”說著抬頭就沖外間道:“來人!”

  周勇貴同錦嵐等正候在廊下,聽到叫聲忙進屋來,只聽皇帝道:“伺候太后起駕回宮。她老人家身上正不好,你們幾個一路上千萬多加小心,知道麼?”幾人連忙答應著,一面上前來扶。太后閉了眼睛也不說話,由他們攙著走到門邊,忽然把住門框一轉頭。

  屋裡面通明透亮,身側幾個太監正躬身行禮,衣服間簌簌索索的褶皺聲細微傳來,在安靜的屋中聽著,卻如此巨大。他們指上都吊著犀麈,倒懸的麈尾散垂著,被光線一照,根根如雪,象她鬢間的白髮。太后惶然就是一怔,忽的想起那句話來。好像是一首詞,但無論詞牌還有前面跟後面的,她都早忘了。此時此刻,就只剩下那一句在她心裡盤旋。她若有若無開口,聲音打了個彎就已經咽回去,只有她自己聽到了,說的是:“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皇帝早站起來,就在腳踏上行下禮去,恭聲道:“送太后回宮。”再抬眼時,方才的眾人早退了個乾淨。屋中一片寂寂無聲,只有湘竹帘子偶爾打在門框上,唏唏嘩嘩輕響。小太監唱道的聲音遙遙傳來,只一點鑽進耳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太后起駕——”皇帝不禁一跌身往後面直坐下去。手肘磕在榻凳角上,嘭的一聲,連茶碗都震到地下去了,他也不覺得疼。

  桌上的西洋報時鐘兀自走動,嘁嚓嘁嚓的聲音,原來已經快交午正,怪不得外面日頭這麼好。明晃晃的陽光穿窗而過,落在涼榻另一側,亮的亮,暗的暗,映出窗格龜背錦菱花的紋樣,煞是好看。因為時氣暖,那榻上只鋪了明黃色織金夔紋龍的紗墊,薄薄的一層,角落上飛起了一點,迎著陽光微微擺動,想是太后起身的時候帶上來的。皇帝移開目光。只見身側黃花梨的榻凳,生漆燙蠟滑亮如鏡,四角是鎏金的護夾,鏤刻著細密的龍紋和萬字如意回紋。榻凳上原擺了一對白釉刻花的茶碗,方才跌了一隻,剩下另一隻孤零零的歪立在托盞上,蓋子也仰面朝天的翻過來,露出裡面的蓮子杏脯青梅,說不出的狼狽,他心中麻木的一煩。

  外面忽然有人說話,是周勇貴的聲音,雖然極力掩飾過了,仍聽得出十分的惴惴:“啟稟皇上——”

  皇帝順手抄起茶碗砸過去:“滾!”

  茶碗托子撞在牆上,摔得粉碎,茶碗卻安然落下地來,骨碌碌的引著皇帝的目光一路滾到門檻旁。竹簾外的人早撲通一聲跪下,咚咚的磕著頭。皇帝定住神,不耐煩的問:“什麼事?”周勇貴又磕了個頭方回道:“啟稟皇上,蘇姑娘來了,此刻正在二門外的值房等著侯宣。”

  皇帝五雷轟頂一般坐直起來,肘上的疼痛瞬間印上心頭,越發痛不可抑。

  “蘇顏華”,這三個字不住的在他腦中打著轉,無數張她的面孔也隨之浮現出來。一忽兒是男裝的她,一忽兒是女裝的她,清脊山上的,不亦樂里的,還有西山之中的……她的樣子,愉悅時、傷痛時、嬌羞時、沉睡中……那樣多,那樣熟悉,不用去想也近在眼前。報恩寺里她頭上那一柄玉笄,引著他情不自禁看向她,他曾經以為那是命中注定,可如今——他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一遍自己的一顆心便管不住的往下沉一分。他忽又覺著冷。雖然身後便是暖閣的長窗,外面陽光正好投在他背上,可他仍覺得冷。冷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冷得牙齒打了顫,一下連著一下敲在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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