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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世平笑容滿面走到太后旁邊,先跪下磕了頭,起來在桌上打開手裡的包袱,取出裡面的一套梳、篦用具替太后通頭綰髻。他手眼相諧小心翼翼,嘴上卻也並不閒著,一個勁的陪太后逗悶子,又謅些頑笑話讓太后開心。太后素好沉靜,年歲大了越發不喜歡張揚的髮式,張世平當了十幾年梳頭的差,早深諳此道。只見他細細綰好一個圓髻,伸手從妝奩匣里取出一支金鑲白玉梵文挑心簪插在正當中,把一對金鏨花如意雲頭掩鬢押住兩個鬢旁,再拿過金玲瓏糙蟲啄針,太后已經抬手止住。張世平方笑道:“太后,今兒個天光好,您插上這個,回頭迎著陽光那麼一站,那臉色好得,倒把外面十幾歲的宮女子們都比下去了。”太后聞言輕輕一笑:“好,今兒就聽你一次。若是不好,你那雙眼睛也白長了,少不得要取出來。”說得張世平伸手捂住一邊眉眼,指fèng間卻露出眉峰上一顆肉痔。太后見狀又是一笑,將手收回來仍舊放在腿上。

  少時梳好了頭,張世平又行了禮方卻行而退,早有宮女過來替太后敷粉上妝,餘下的幾個則捧了衫裙立在門邊,專等妝畢便上前伺候更衣。暖閣里一時靜謐無言,只約略可聞寢間裡撲撲的輕響,是鋪床疊被的聲音,也不過一兩下就沉寂下去。

  晨間的一通事情忙下來,早過了卯正三刻。錦嵐攙著太后在佛龕前跪下,又反身退在一步開外站好,旁邊眾人見狀,稔熟的去到屋外檐下靜候。

  太后虔誠的念了幾遍經,又垂著目光默默想了一回事方抬起眼來,牽著襴裙邊角往旁邊一遞手,錦嵐忙上去扶她起來,一面伺候在榻上坐了方問:“太后,這就傳膳麼?還是等皇后跟蘇姑娘她們過來?”太后虛一擺頭,伸手進袖袋裡只略微摸索,已經拿出一個指尖大小的蠟丸來。那蠟丸一捏即碎,太后展開裡面巴掌大的一張絹帛,上面蠅頭小楷寫著滿滿幾行字。她只看了一遍,旋即“霍”的一聲站起來。

  錦嵐只唬得往後一退,片刻方回過神來,輕輕的道:“太后。”那邊卻不理她,只一疊聲問:“快,皇帝呢?”錦嵐答道:“這會子應該還在朝上。”太后這才頹然坐下去,又把絹子看了一遍,反手遞給她。錦嵐接過來,瞧也沒瞧轉身走到屋角的香爐旁,找著火摺子點了點隨手丟進爐膛里去。爐中頓時騰起一縷青煙,接著有紅亮的火苗衝上來,伸長的亂舞著,仿佛是妖魔的舌頭,只一舔便又落下去。

  太后這才收回目光。此時已是五月末,天氣愈發晴熱起來,宮裡上下都換了夏衣。她身上是一件藍織金蟒龍羅的短襦,交領上裝了三指寬的護領,漿洗得挺括雪白。想是系得有些緊,讓人悶悶的透不過氣。她伸手抻了抻,長長的一呼一吸,半晌方緩緩的道:“你打發個人去那邊盯著,御駕進了承運門就過來回我。還有,若是皇后她們來了你也想個法子讓她們回去。”錦嵐遲疑的道:“那早膳——”見太后輕輕點了一下頭,便答應著自去張羅。

  明間裡撤了席,守著承運門的小太監也已經回來了。太后一聽說便傳旨起駕去乾德宮。錦嵐笑道:“太后,您身上不好,再說,按著禮數到底您是長輩。有什麼話,還是請皇上過來說的好。”太后不易察覺的嘆了一聲,低道:“只怕如今是請不動他了。”錦嵐聞言心上一酸,原想說些寬慰的話,思忖了半晌終究還是無言以對,只得護著太后上了轎。

  鑾駕進了乾德宮,皇帝親自迎出二門,一路上饞著太后的手進了暖閣。恭恭敬敬行了禮,起來坐在對面榻上,含笑道:“太后有什麼事情,只需打發人告訴兒子一聲。怎麼敢勞您親自過來。”因知道太后身上不好,又道:“聽說您身上不舒坦,兒子怕擾了您的調養,也不敢貿然去瞧。太后吃的什麼藥?可傳了太醫沒有?”說著問了些醫藥飲食情況,太后雖然憋了一腔子話要說,卻也自然而然笑著敷衍過去。少時見皇帝端起茶來,太后便向錦嵐遞去一個眼色。錦嵐虛點點頭,轉臉又一瞧皇帝身邊的周勇貴。當下兩人便領著太監宮女們悄悄出了閣門。

  他們這邊眼睛眉毛仗打得火熱,皇帝怎會看不出來,見左右已經清淨無人,順手擱了茶碗便問:“請問太后,此來所為何事啊?”太后沉吟片刻,正色問道:“聽說皇上打算這兩天就冊封蘇姑娘,可有此事?”皇帝微微一笑:“太后手段果然高明,兒子不過是昨晚偶然提了一回,您今兒一早就聽說了。”太后聞言也不搭話,只用雙眼直視皇帝。皇帝面色一片怡然,身子往旁邊一倒靠在扶手上,又雙手左右牽了牽衣袖,忽然臉色就是一凝:“是,兒子預備冊封她為妃,封號麼,端字和惠字,太后您看哪一個好?”

  太后聞言不覺有幾分氣惱,也不去答他,只問:“我今天過來所為何事,皇帝果然不知道麼?”皇帝笑笑,無意識仰起臉來看著屋頂,那上面鋪著一格一格兩尺見方的天棚板。暗青的底色上用金粉繪著各種各樣的龍。行龍、飛龍、奔龍……姿態各異的穿在火焰與雲朵之間,一轉一扭,栩栩如生。這是金龍和璽彩畫,大周朝供奉皇家的畫工門專習的技藝。皇帝道:“太后太高看兒子了。兒子雖然是天子,卻也並非神佛,哪裡能夠未卜先知?您今日所為何來,還請明示。”

  “皇帝。”太后兩個字方出口,那冷幽幽的聲音連她自己都給嚇了一跳。她連忙緩了口氣:“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勸勸皇帝。”皇帝偏了偏頭,波瀾不興的望著她,她只得又道:“蘇姑娘蘭心慧質,芳潔高雅,怪不得你這麼愛重。可你有沒有想想,她的身世來歷——太過曲折複雜。她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你封這樣的女子為妃,將來會不會惹出麻煩?況且她養父和趙家千絲萬縷的關係,連她跟趙珩豐的那些過往,宮裡早傳得是沸沸揚揚。還有一樣,皇帝,你可知她已是訂了親的人?堂堂大周朝的天子,卻和一個普通百姓爭女人,傳出去成什麼話?皇家的顏面何存?”

  皇帝久未開口,此時卻忽然道:“太后這一向,可真是費了不少心思。一面要查人家的底細,又要忙著在宮裡散布謠言,還得打發人有意無意說給兒子聽。這一通亂下來,卻沒有成效。說到那樁親事,您難道不知道余庭徐家暗通趙匪,已經叫您一手提拔的張正彪張將軍抄了家?”

  這幾句話,將太后明里暗裡所作所為一一點了出來,毫不留情。饒是太后涵養再好,也不禁怒氣上涌,怔了半晌好歹忍下去,咬著牙道:“我做這些事,全是為著皇帝為著咱們大周朝打算。你是皇帝,是一國之君,宗室們群臣們百姓們,多少人眼巴巴的看著你、指望你?可是你呢?你為了這樣一個膽大妄為的女人,一再的進退失據,連國家法紀都置於罔顧。朝廷開科取士,歷來是國之重典,她女扮男裝去應會試,你不僅不阻攔,還將三天的試題拿給她,又一路幫她進了科場。後來她倒是沒有去看皇榜,可你背地裡做了哪些手腳,你以為真就沒有旁人知道麼?一旦事情敗露,普天下的試子們會怎麼想?我問你,她若真敢闖了殿試,你難道還要封她做狀元不成?眼下她入宮才多少日子?你就已經妄興土木造一棟景雙閣給她,那往後日子長了豈不是連國家社稷、祖宗基業、禮儀廉恥都要不顧了嗎?”她身上本就不大好,又生了這一團氣在胸中悶著,話到此處不禁頗為氣喘。

  皇帝仍舊沉穩如常,趨前了身子冷冷的道:“太后真不愧是‘天下慧賢之表’,說出話來左一個社稷江山右一個祖宗基業。”稍稍一頓,“只可惜兒子天性頑劣,親政之前的樣子,太后也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親政這一年多以來,兒子也曾勉為其難打算做個明君,一路強撐著直到現在,乏了,乏透了。兒子天生一個做昏君的料。太后真要為社稷江山祖宗基業著想,別這樣子勸兒子,早點想想廢立之事方是正經。十幾年前您便這麼做過,如今也算輕車熟路。其他的,太后就別瞎操心了,且由著兒子去吧。”說著竟然一笑。

  太后只覺心中震怒到了極處!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嗙”的一聲炸響開來。她深深蹙著眉,下巴因為憤怒疾速的抖動著,目不轉睛看著眼前的皇帝。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記憶中,他有好多面貌——恭敬的、親熱的、孩子氣的,愉悅的、興奮的、傷心的、氣餒的,磊落決斷、器宇軒昂的,好多面,她都看在眼裡,她都熟悉。她安慰過他,教導過他,他從她那裡得到過力量,她也從他那裡找到了欣慰。可眼前的他,此時此刻這個樣子的皇帝,她卻從沒見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從頭到尾再想一遍,心中不禁悚然一驚——他那麼精細的一個人,做這些事為什麼卻露出這麼多馬腳?如果是他故意透露這些信息給她,那麼他今天想要從她那裡知道的東西,絕不是方才她說的這些話。她隱隱約約猜到他真實的用意,只是不敢確信。

  他仍穩穩的坐在那裡,臉上平靜如常,甚至帶了一絲笑意。他眼睛裡閃著光,深茶色的瞳仁燃著一團火,火苗撲出來,吞噬了她,也吞噬了一切。她剎那間醒悟過來,原來他在等,他在等她說出他早已經確信的那個答案:“你不能冊封她為妃,因為,她是你的妹妹。”她聽到自己這樣說,不知為何竟覺得松下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晚了很多天,因為某眉參加單位的運動會,跑步之後回家就感冒了……然後照常是吊水、吃藥、昏睡…因為不想請假就和同事換了班,好了一點又還了同事好幾個夜班……真素悲慘世界啊~~~~~~~那句流行話咋說的來著——俺的人生就是一張茶几,上面擺滿了杯具和餐具……

  五十四章 情急吐真言

  “妹妹——”皇帝猶若未聞的重複,低沉的調子,只一聲便停住口。他眼中高高扯起來的火苗仿佛凌空被澆下了一盆水,“哧”的一響就熄滅了。煙塵當中他擰過頭,又是半晌方冷冷一笑:“看起來,太后您果然病得不輕。您忘了,兒子的妹妹安平長公主,前年染了急症,不過十幾天的功夫就歸了西。您為這件事,傷了好些日子的心。如今可倒好,從哪裡又冒出來一個妹妹?”

  他的聲音輕輕的,好似微風掠動樹梢。側著的一張臉,神色平靜淡漠,瞧不出一絲異樣的端倪。太后望著他,心裡卻像是絞著一團麻,目光不經意垂落下去,只見他右手握拳擺在膝上,掌心裡好像揪著什麼東西,一下一下的,抓緊了又鬆開。太后定睛再看,原來是常服的團龍下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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