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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小姐,辛苦你了,只是將軍的屍骨……”

  “我懂我懂。”黎嘉駿擺擺手,“快走吧!呆久了說不定會連累老鄉。”

  “這位大姐,我們可沒這意思!”抬擔架的青年不樂意了,“怕連累就不讓你們進莊子了,可不是我們讓你們走的!”

  “你們誤會了!”黎嘉駿哭笑不得,“我只是這麼一說,我們正在被追捕,無論如何不能連累你們,沒錯吧。”

  “哼。”他扭過頭,抬著擔架帶頭走了,他後頭的年輕人和他有點像,歉意的朝她笑笑,“對不起啊大姐,我哥他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發火,其實沒壞心,您別生氣。”

  “再叫大姐我也要發火啦。”黎嘉駿虎著臉,“叫姐姐!”

  “……姐姐,吃個餅吧。”弟弟眼神示意了一下擔架上掛著的一個籃子,掀開布,裡面是熱騰騰的饅頭,“俺娘俺妹早起做的,可香!”

  黎嘉駿一邊狼吞虎咽一邊點頭:“香!哎我去,太好吃了!”

  晌午,在兩兄弟的幫助下,馬孝堂被抬回了三十八師師部。

  適時因救援遇阻,聞知張將軍死訊的三十八師師長黃維綱正痛不欲生,在重慶方下達“不惜一切代價搶回張自忠屍體”的命令下達前,他已經派出眾多探子去打聽張將軍屍首的下落,馬孝堂到時,他甚至早已點好了敢死隊,就等一個準信。

  黎嘉駿倚著門,看黃維綱光著膀子,一手盒子搶,一手大刀,沉著臉凝神聽馬孝堂描述陳家集的情形,外頭,數百個漢子手裡拿著各式武器列隊翹首等待,除了機搶手,大部分人的背後,都有熟悉的紅纓穗在風中飄動,他們表情肅穆,似乎是麻木,又更像是堅定。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把老軍長搶回來!”

  隨著這斬釘截鐵的一句話,黃維綱大步走了出去,衝著敢死隊大吼一聲:“弟兄們!老軍長,在陳家集!”

  “殺!殺!殺!”

  “我們三十八師!不能把張將軍,留在敵人手裡!”

  “殺!殺!殺!”

  “去陳家集!”

  “殺!殺!殺!”

  “我們把他搶回來!”

  “殺!殺!殺!”

  呼喝聲聲,宛若泣血。

  黎嘉駿站直了身體,仿佛纏綿的疲憊全都消失了,身軀如沒了肉體一般輕盈,全因為一個偶然又必然的發現。

  三十八師,是三十八師呢,張將軍!您一手帶大的三十八師!

  這世間,還有比讓三十八師帶您回家,更完滿的事情嗎?

  第208章 意外送葬

  激戰進行了整整兩天。

  到第二天晚上,忽然有傳令兵浴血歸來,下達黃維綱的指令:“已奪回將軍遺體!將連夜送至集團軍總部!為防日軍反撲!所有人撤離!”

  所有人二話不說,立刻收拾傢伙,黎嘉駿被俘虜的時候被搜得一乾二淨,見運送傷員的擔架捉急,便再次變身小拐棍,隨便抓了個還能走的傷員就近照顧,一行數百人借著月光開始摸黑夜行。

  三十三集團軍總部位於襄河西岸荊門縣,到底多遠誰也說不上來,但黎嘉駿從來路判斷,起碼有幾十公里,她這兩日都沒吃什麼東西,心裡暗暗叫苦,又不得不給自己鼓勁兒,一隊人跑了小半夜,才與陳家集搶了屍體歸來的黃維綱部會師,大家來不及說什麼,只悶頭跑著。

  張將軍的棺木由眾人輪流抬著,上面浮土未去,在月光下淅淅瀝瀝往下掉。日軍選用的棺木尚算用心,以至於棺木沉重,士兵們圍著它跑著,皆低著頭,仿佛所有人一起背著它似的。

  黃維綱部又帶來了一批新的傷員,相比去的人,回來的少了近一半,大家也不多話,沉默的擔負起新的傷員,為了不被丟下,傷員皆拼命忍耐,暗夜蟲鳴中,除了粗重的喘息聲,竟連一絲申銀都沒有。

  整整跑了一夜,第二日太陽高照時,一行人才到達荊門縣,此時縣內駐軍和百姓都已經聞訊聚集,一個將軍帶著士兵鄭重的從黃維綱處接過了張將軍的棺木,過荊門縣往駐地去的時候,數千人站在兩邊痛哭,他們緩緩跟隨著將軍的棺木到達了集團軍總部所在的快活鋪,目送著棺材送進屋子。

  黎嘉駿等人早已趕路趕得面無人色,僅存的那點哀慟也隨著眼前的金星散開了,她疲憊的坐在外頭,辨認出前來迎接的將軍正是西北軍碩果僅存的馮治安將軍,他帶著當初從南瓜店撤出的蘇聯顧問一道帶著棺木進去,一同進屋的還有若干軍醫和醫務兵,估計是要重新裝殮屍體。

  疲憊到極點的時候,人腦里其實都是空空蕩蕩的一片。

  她在跑步的時候,有時候實在累到了極點,只能靠想東想西來支撐,因為分散注意力的時候不容易被自己牛一樣的喘氣嚇得更加心累,也就在這些時候她愈發懷念起家的溫暖來。

  痛苦哀傷的回憶只會讓疲勞加倍,她翻來覆去的回想著那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美好回憶。青蔥的三零年,杭州那四年,還有秦小娘的婀娜多姿,以及那場炮火下的盛大的婚禮……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終於不再是心情沉重的睡去。

  張將軍的遺體被重新裝殮後,停靈了兩日,期間前線調動依然頻繁,日軍雖然不至於為了搶回張將軍的遺體而大動干戈,但是被硬生生搶了重要功績的憋悶還是夠他們狂化的,幾次騷擾一樣的進攻後,我方自然不痛不癢,十八日清晨,由手搶隊護衛著,靈柩被抬上卡車,準備前往碼頭,由水路出發,經宜昌到重慶。

  縱使這兩日已經有無數的人前去祭奠哭拜,送靈的時候依舊全城齊聚,白紙漫天飄舞,還有人自發紮上了白布。

  黎嘉駿也在回程的行列中,她屬於意外滯留人員,早就有專人將她的情況報告給重慶,多帶一個人的事兒,她自然是有了上船的權利,可坐在另一輛車上,同一個車隊中,看著後頭踽踽跟著的老百姓和士兵,總有種自己也在被送的感覺,好像她成了張將軍的領屬內的一員,與他一起被放到了這些人心裡某個很神聖的位置一般。

  她有些難受,往陰影里縮了一縮。

  車隊緩緩開至碼頭,那兒已經有一艘小火輪聽著,名為民風號,上面掛著不少畫圈,白布纏繞,船上的人皆手綁白布,低頭肅立,等待著靈柩在兩列士兵中緩緩移動過去,一個人帶著船員迎上前去,引著抬棺的人走向停靈的船艙了,黎嘉駿跟在後頭看著,忽然發現那個領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盧作孚!

  他竟然親自來送張將軍了!

  不過想想也沒什麼不可能,茲事體大,此事本就非民生公司莫屬,為了保險起見,盧老闆御駕親征也不是不可能,他與他的能力齊名的就是他的操心和愛國,這樣一個任務,他不親自來才奇怪。

  一行人將靈柩停在一個房間裡,由盧作孚帶頭再次上香祭拜後,船在一片哭聲中緩緩出發。

  黎嘉駿被分配到一個小單間,這次運輸並不向以前那樣人員飽和,空間寬裕,她在門口領了一個饅頭和一碗配菜進屋放好,剛關上門,就聽到了敲門聲,想船上也不會有什麼歹人,她便直接打開了門,一看到來人,她就傻住了。

  二哥筆直的站在門外,他背著手,冷眼瞪著她。

  這一切來得太快,她根本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頭皮一麻,隨後被他的冷眼兜頭一罩,五月天像進了冰窖,冷得她話都說不出來。

  “哥……哥哥……”“饑寒交迫”下,她還是哆嗦著說了句話。

  二哥不答,只是臉更冷,他此時全副武裝,軍容齊整,穿了高筒馬靴不說,還系了軍禮綬帶,相比黎嘉駿自被俘虜後就糙上飛泥里滾的犀利姐造型,氣勢上完全就是兩個次元,再加上她心裡虛,被看得更加抬不起頭來。

  門口僵持了那麼一會兒,只覺得冷凍死光一樣的視線把她全身都掃描了一遍,才聽到二哥冷冷的聲音:“狀態不錯,等到了宜昌就下船吧,那兒馬上就成前線了,是你的地盤。”

  就知道會這樣……黎嘉駿心裡一陣發苦。

  要以前那般的矛盾,她一被這麼說,估計就腆著臉抱緊他的胳膊開始賣蠢了,什麼好哇好哇有有二哥在去哪都不怕,或者說不要嘛人家要跟二哥回家家!

  可現在不行了,絕對不行,她要是露出一點傻笑,二哥絕壁把她扔江里去了!

  她抽噎了兩下,頭都沒抬,二哥又開口了:“怎麼,知道嬉皮笑臉沒用,改苦肉計了?”

  “……”僵硬的苦逼臉。

  “我們黎家,沒有這樣的人。”

  轟!

  “勾連外人,欺瞞家裡,不管爹娘兄侄不說,還拋夫棄女,沒有絲毫家庭觀念,也沒有丁點慈母心腸!你如此輕賤自己生命,大病未愈只身前往此地,可曾有半分思及家人?你可知聽聞張將軍噩耗時家裡人都是什麼反應?!委座說要為其國葬,我們都在想要戴幾份孝!黎嘉駿,我們都當你死了啊!”二哥說到後來,聲音都抖了。

  黎嘉駿低著頭,只覺得萬箭戳心,戳得她全身都痛,她的眼淚滴落在cháo濕的甲板上,卻連哭聲都不敢發出來。

  “你在信里說,你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但是你卻一定要為之,現在!你總能告訴我,你到底為何要一意孤行了吧!”二哥喘著粗氣,聲音里有明顯的哽咽,“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就是來看張將軍殉國的吧!”

  當然不是……黎嘉駿一頓,緊接著拼命搖頭,她怕自己哭出聲音,只能咬緊牙關。

  “不說是嗎?那我們兄妹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二哥退後兩步,忽然低頭,在她耳邊咬牙道,“獨家新聞呢!黎大記者,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說罷,他刷的一個轉身,頭也不回的快步離開。

  黎嘉駿僵立了很久。

  她沒什麼力氣追上去解釋什麼,腦子裡也沒什麼思緒,空空蕩蕩的,只有疲憊。她關上門,緩緩滑倒在門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全身綿軟,只能對著巴掌大窗子發呆。

  最大的劫難來了。她想,上戰場算什麼作死?這才是最大的作死。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去求得原諒,在南瓜店的這兩天,這個問題從她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都被她強行忽略過去,因為她想不出答案。所以在被俘虜的時候,她甚至是鬆了口氣的,如果就這麼去了,或者說受了點折磨,那就是大把的同情分啊。

  可結果卻是這樣的,可以預料的,一面倒。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確實傷透了他們。

  外面天陰了,似乎要下雨。

  黎嘉駿一動不動的坐著,直到天黑。

  二哥果然不理她了。

  船上的生活枯燥,因其特殊的意義更加沉悶嚴肅,除了船工必要的口令外,連大聲的說話都被刻意的壓制了,行船途中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途徑某個港口時,岸上百姓燃放的鞭炮了,他們數百人擠在碼頭上,披麻戴孝染香跪拜,哭聲能蓋過鞭炮的巨響,濃煙滾滾沖天,混入密布的陰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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