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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叫一邊樹蔭底下的鄉民們聽了去,一個個搖頭嘆息,嘆完卻又道:“太平天下總比兵荒馬亂強,老人們傳下來說,太祖皇帝還沒當皇帝那會兒,連城外的樹皮都被扒得丁點不剩。現在總比從前好。”

  光著膀子的漢子才說了幾句,臉上的汗水小河般蜿蜒而下:“這破天氣!”

  崔銘旭站在太陽底下吶吶地不知該怎麼搭話。漢子就把手裡的蒲葵扇遞給他,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好幾年的東西,蒲葵葉都一絲一絲地散了開來,扇不出幾絲涼風。崔銘旭接過扇子問:“既然旱情如此嚴重,怎麼不興修水利?”

  下屬們沒答話,漢子先笑了起來:“水利也得要有水啊,光踩水車能憑空踩出水來?”

  “可以鑄渠引水。”崔銘旭理所當然地答道。

  漢子笑得更響亮了:“城外的曲江都快沒水了,從京城引過來麼?”

  旁人跟著起鬨:“從咱皇上的釣魚塘里的引啊!”笑聲震得樹上的鳥兒紛紛撲翅飛走。

  崔銘旭臉漲得通紅,竟應對不上來了。

  身邊的隨從見他困窘,道:“前任許大人已經奏請皇上,從綏江引一條支流過來,以解棘州之難。只是綏江距本州還是太遠了些,工程浩大,一時只怕也救不了急難。”

  崔銘旭忙點頭稱是,這才體會到眾人面前發窘是如何難受的滋味。

  崔小公子的名號在這裡並不管用,有沒有才憑的不是家世或是學問,而是實績。能讓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就是好官,反之,你再如何才華橫溢文章錦繡也是枉然。前二十年的摧磨和挫折都積攢到了眼下的日子裡,身體還是沒好透,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他是一州刺史,沒那個閒工夫讓他慢慢抽絲。公文堆積如山快要壓塌了他的書桌,崔銘旭急得團團轉卻又束手無策,東家的黃瓜秧子爬進了西家的院子裡,這結出的黃瓜算是哪家的?他一個連稻穀和麥子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哪裡知道這個?恐怕連衙門裡的老衙役都懂得比他多。住得也不好,府邸是前幾任住過的,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碎石塊常常往下掉。吃也吃不慣,此地嗜辣,炒個青菜還得放幾個尖椒,他自小吃的山珍海味,怎麼咽得下?可餓著肚子也沒人給他送個精緻小點蓮子湯燕窩羹什麼的,夜半時分聽著“咕咕”的空鳴怎麼也睡不著。

  爬起來給齊嘉寫信,不停地寫,每天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又因無知而鬧了笑話,他不切實際的提議被斷然否決,他在下屬們的面前威信掃地。

  暗罵自己一聲卑鄙,連苦肉計都祭了出來。可是除了齊嘉,他實在不知道該去跟誰傾訴自己目下的困境和苦悶。這裡沒有人跟他說話,提起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齊嘉。想他純淨的笑臉,他臉頰邊一左一右兩個淺淺的酒窩,想他白白的兩顆虎牙。

  每天一封信都承載著崔銘旭的期許和思念,雪片一般飛往京城。可是京城那邊卻遲遲沒有動靜,齊嘉不曾回過隻字片語。

  憂心如焚。

  第十七章

  棘州有特產叫做脆棗,是用新鮮大棗曬乾後製成的一種零嘴,鬆脆香甜。崔銘旭嘗了幾個,味道挺好,想起齊嘉好像挺愛吃零嘴。心思一動,親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齊嘉退回來,只能上表說是進貢給宮裡的。反正皇帝對齊嘉好得很,有這種東西,必定不會落下齊嘉那一份。

  晚上躺下了想想又覺得氣堵,給齊嘉塞點東西還得經過那個皇帝的手,可也沒辦法,誰讓人家現在處處壓著他呢?

  不久,京城那邊來了信。崔銘旭一聽通報,跳得三尺高,興沖沖地奔出書房接信,急得險些讓門檻絆一跤。搶到手裡把信紙展開一看,卻是寧懷璟寄來的,好似饑渴時好容易撿到個包子,剛咬一口卻發現是餿的。

  崔銘旭暗罵,沒心沒肺的大尾巴狼,他到棘州都兩三個月了,他才剛送來這麼張破紙。說什麼不好,開首第一句就是:“銘旭啊,那個叫脆棗的挺好吃的,你進貢的?還有沒有?”

  沒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來摘。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也懶得看,崔銘旭把信紙揉成一團剛要扔,回身一想,不對呀,這皇帝安的什麼心?連寧懷璟這個吃飽了不幹事的都有份,那齊嘉還能分到幾顆?

  小傻子呀,又被欺負了不是?心下不舍,把揉爛的信紙再打開,齊嘉始終不回信,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看來還得從寧懷璟嘴裡撬出些什麼。

  半夜裡,崔銘旭坐在書桌前,一字一字斟酌著回信。話不能太直白,否則他們三個指不定要怎麼笑話他。抓耳撓腮憋了大半夜,繞著彎子曲曲折折地問:“兩地相隔萬里不通音訊,不知京中眾友近況何如?愚弟甚為憂心。還望賢兄多方打探照顧。”

  原來他也有低頭求人的這一天,面子裡子都顧不上了,崔銘旭心不甘情不願,乖乖隨信再送上三大筐脆棗,專挑個頭大的,一邊看著馬車走遠一邊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個沒良心的。

  心神不寧地等了半個月,寧懷璟的信又來了,照舊是薄薄的一張破紙,一句“銘旭兄”叫得親親熱熱,可以想見他一邊啃著脆棗一邊提筆的得意模樣。

  崔銘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陣冷笑。好個寧懷璟還真幫他把京中眾友的近況打探清楚了,什麼徐客秋正同黃閣老的孫女相親啦,江晚樵毫髮無傷地從西域回到了京城啊,還有那個誰依舊嬌縱無賴一天不上街鬧騰就渾身不得勁啦……啊,還有,春風得意樓里又新來了個花魁,叫小倩,才十六,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大半頁紙的什麼“絕代有佳人”、“一顧傾人城”的形容。臨末了,不咸不淡地提一句:“小齊大人外調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後。銘旭你不知道?”

  我怎麼能知道?手中用勁,指甲在信紙上摳出兩個大窟窿,崔銘旭一陣氣苦。這可好,六大筐脆棗,齊嘉一顆沒撈著,全都便宜了這群看笑話的了。

  那邊的寧懷璟還好意思在最後寫:“這脆棗真不錯,銘旭啊,還有沒有?”

  還記著吃,也不怕吃多了爛舌頭!

  那日在田間遞扇子給他的粗壯漢子姓金,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叫金三水。名字挺土的。求什麼叫什麼名兒,總有一天就能把心愿求下來。鄉下人信這個。這也是金三水告訴崔銘旭他的。

  崔銘旭剛到棘州,終日四處奔波想儘快熟悉本地的事務。在田邊街上見得多了,就和金三水慢慢地搭上了話。鄉野漢子脾氣直慡,重義氣,見了崔銘旭總是“呼嚕呼嚕”地干下一海碗土酒,一說一大通。本地的來歷啊、州中出過什麼大人物啊、有什麼習俗傳說啊……倒是說得比衙門裡的幕僚們還齊全。

  崔銘旭邊聽邊皺眉:“這地方就沒富過?”怎麼聽到的儘是些災荒戰亂之類的?

  “現在不就比從前強麼?”金三水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自碗邊漏出的酒液沿著黝黑的脖子一路淌到敞開的胸口,一雙眼睛瞪得仿佛銅鈴,“都說京城富裕,我就鬧不明白了,富裕也不就是能多吃幾頓飽飯麼?不然,還能怎樣?”

  崔銘旭聞言,不禁失笑:“當然不是。”

  “那是怎麼個富裕法?”

  怎麼富裕?崔銘旭放下酒杯細細回想:“不光是吃飽飯,還講究吃得好。”

  “頓頓吃?”

  “差不多吧。”

  金三水立時直起脖子:“頓頓吃,那吃到後來,滋味不就跟頓頓啃窩窩頭是一個模樣?”

  “啊?”崔銘旭一怔,“總……總有差別的吧……”想一想,真的有點一樣,窩窩頭好像還更頂餓一些。

  金三水又問道:“那……還有別的富裕法沒有?”

  “有,只有你想不到的。”崔銘旭悠悠道。

  那會兒他爹還在世,他大哥管不了他。有一回,泰豐錢莊孫掌柜家的大兒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隻蟈蟈,通體翠綠,昂首嘶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叫絕的是,那隻放蟈蟈的籠子是用白銀打的,一根根細細的小柵欄上還刻了雕花,精巧絕倫。一現出來,幾位在座的公子哥都不禁喝了一聲彩。

  崔銘旭也跟著掃了一眼,自己手裡的那隻紅木雀籠自然就被比了下去。氣不過,一怒之下三天沒上街。等第四天他再度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手裡的雀籠已經換了,足金製作,熠熠生輝,比那隻蟈蟈籠子不知大了多少,籠子外頭各色珠玉寶石圍了一圈,柵欄上的鏤花還色色不同。直把那錢莊少東家看得兩隻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後來呢?”金三水喝下一大碗酒,吸氣問道。

  崔銘旭唇角一翹:“我嫌那玩意太俗氣,提著上了幾回街就不知給扔哪兒了。”

  “啊?”金三水大出一口氣,“大人啊,你那不叫富裕,叫荒唐啊!這……這麼一個籠子,咱一家子能吃半輩子!”

  “可不是麼?”崔銘旭頷首,長嘆道,“那會兒不懂事。”

  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來這兒之前還沒懂事呢。”

  “您又丟只金籠子?”

  “不是,丟了個人。”

  “誰啊?”

  “我媳婦。”當年人家追著跑著來討好他,他偏不理。現在倒好,他哭著喊著去討好人家,人家連個機會也不給。真是犯賤。崔銘旭苦笑,“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哄哄唄。”金三水不以為意。c

  “哄了,沒理我。”他好不容易拉下臉,千方百計打探到了齊嘉在江南的落腳處,之前之後零零總總地加起來,寄出去的信厚得都能壓死騾子了,齊嘉還是一個字也沒回過。

  小傻子心地好,對旁人可從沒這麼絕情過,怎麼輪到他這裡就這麼耿了呢?崔銘旭好生哀怨。

  回到府里也是沒精打采的。剛坐定,肩頭“嘩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頂上的瓦片鬆了,也虧得這裡不下雨,否則一場暴雨下來,這府里都沒法呆人了。崔銘旭拍著肩上的塵土慶幸。

  剛來的時候還不習慣,髒了一件新袍子,生了大半天的悶氣。現在都習慣了,髒了就拍,也沒什麼大不了。管家說快秋收了,家家都不得空閒,等過兩天再找人來修修。那就再等兩天吧,這裡不比家裡,他臉色一陰,就有人小祖宗長小祖宗短地哄他。

  崔銘旭勾著嘴角自嘲地笑,要是天天像剛來時那麼看什麼都不順眼,瞧什麼都火大,他也就別干別的了,坐這兒生氣都生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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