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崔銘旭訝異地看著她粉黛不施的臉龐,茶碗中的茶水一大半潑到了地上:“玉飄飄?”

  名動京師的一代名jì居然在這荒郊中洗盡鉛華賣起了涼茶!

  玉飄飄笑道:“是我。”

  先手腳麻利地為他續上了茶,才坐下來絮絮地閒談起來。她已經與於簡之成親,在山後的小村莊裡安了家,於簡之的母親有一個姐妹就嫁在了那裡。現在於簡之在村裡的小學堂里做先生,她閒來無事就在這道邊擺了個茶攤。

  “從前人來人往的,熱鬧慣了,一下子靜下來,還真有些坐不住。”玉飄飄抬手去捋鬢邊的發,順著崔銘旭的視線低頭看,一手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經三個月了,當時要不是為了這個也不會走得這麼急,偏又湊不夠錢,只能把小齊大人送的手珠也留在了那兒,那手珠我還很喜歡呢!”

  “是……是齊嘉送的?”

  “是啊。他託了簡之帶給我的。說是有人特意託了他為我找來的,一定要收下。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對了,我聽簡之還支支吾吾地提到了您,他那人,就愛計較這點事……”神情卻是甜蜜,洋洋地有些炫耀的意思。她眼珠子一轉,問道:“難道那手珠是您給我的?”

  “是齊嘉送你的。”崔銘旭口中淡淡地說道。心裡還是禁不住暗罵一聲,這小傻子,他隨口說一句要送玉飄飄,就一定要送到人家手上,這麼掏心掏肺幹什麼?真是……心尖上一陣疼痛。

  那邊又來了客,玉飄飄提著茶壺應聲去招呼,茶客們誇讚老闆娘漂亮又能幹,又問肚中的孩兒是男是女。玉飄飄“咯咯”地笑,說想要個男孩兒,但是又覺得女孩兒貼心,最好是一男一女,那就齊全了。小茶棚里笑語晏晏,引得往來客商紛紛駐足停留來喝上一杯。玉飄飄忙裡忙外應接不暇,臉上笑得分外燦爛。

  崔銘旭看著這個神采飛揚的女子,恍然發覺,她沒有他印象中的那般嬌小軟弱,反而顯露出幾分颯慡風采。她妙語如珠談吐機敏,不再哀怨地懷抱琵琶在樓頭楚楚地唱《相思調》,再不是春風得意樓里那個眉含輕愁弱不禁風的花魁。她現在的性情與在京城時簡直判若兩人。

  啟程時,崔銘旭掀開轎簾,望著那小茶棚離他越來越遠,昔日的至愛拋了榮華富貴甘心情願在這裡安穩度日,說不上是什麼心情,不覺得憤怒也不覺得哀傷。心念一轉不由想到,當年他躍下牆頭時,若不是路人那一句“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贊和,自己是否還會如此痴迷她兩年?究竟他追逐的是玉飄飄,還是天下第一美人?

  思緒紛繁複雜,剪不斷,理還亂。

  最近這一番折騰仿佛一夕之間便過了百年。幾個月前,他還在齊府里圍著火爐和齊嘉談天說地嬉笑打鬧啊。齊嘉喝醉了酒,呢喃著問他:“崔兄,你怎麼那麼好呢?什麼都好。”一雙黑眸蒙了水般迷離,臉上紅得好似能滴出血來,手撫上去,那麼熱,熨得掌心發燙,拇指不自覺地就想去揉他半張的唇。

  一眨眼功夫,冬去春來酷暑又至,西去的道上只剩下前途未卜的他了。此去經年,萬般皆能放下,只有一個齊嘉,叫他怎麼放心得了?

  對第十四章的內容做部分修改:

  “昨天晚上,你在御書房裡幹什麼?”

  齊嘉的眼睛瞬時睜大,嘴半張開卻說不出話來。

  “他沒理由留你,你又不管政務。”口氣發虛,語調也跟著一起低落。

  “所、以?”一字一頓,齊嘉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崔銘旭幾乎不敢直視:“朝中有流言,說你、你和他……畢竟總要有個說法……君臣之間那麼、那麼……”伶牙俐齒的人第一次說話說得舌頭打結,崔銘旭看到齊嘉微蹙的眉頭僵住了,直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瞳似被抽去了靈魂般空了。悔意小小地冒出頭,他沒想過一開口就問這個的。只是……只是,皇帝為什麼如此厚待他?官場這虎狼之地中,他為什麼至今還能四肢俱全毫髮無傷?誰替他擋的災,救的難?他又用什麼來酬謝?憋了一肚子的疑問,攪得坐立難安。

  第十六章

  棘州,果如其名,荊棘叢生,寸糙不長。大寧王朝開國至今兩百餘年,四海昇平,九州安泰。唯有棘州依舊艱辛困苦,與江南富饒之地仿佛天上地下,也叫歷任刺史都傷透了腦筋。這窮困是自開天闢地起就纏上的,農耕之國最盼風調雨順,開春一場及時雨,冬至一場祥瑞雪,便五穀豐登國泰民安。而棘州卻偏偏缺水,龍王爺似乎從不駐足留步,土地貧瘠得幾乎一無所有,撒下十斤種子堪堪只收穫五斤,真正的種瓜得豆。天註定的寒涼命,人力再勤,也勝不過天。

  出京時還是涼夏,尤記得院前的桃花開得燦爛,塘中的水蓮堪堪剛綻了個尖角。再下轎時,剛一抬頭,雙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陽照得再也睜不開,腳下的土地乾涸得龜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難看痕跡。土地是黃的,黃沙在半空中肆無忌憚地飛揚,破舊的城樓佇立在黃土之後,掩映在一片灰黃之中。陽光刺眼,背脊上汗濕了一大塊,簇新的官袍濕答答地粘著身體,整個人仿佛肉餡饅頭般被置在蒸籠上蒸騰,連吸進的氣息都是炙熱,崔銘旭腦中一片暈眩。

  舟車勞頓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連堂都還沒升過一次,崔銘旭就病倒了。頭暈目眩,四肢乏力,渾身的骨頭都叫喊著要散架,他掙扎著爬起來想叫人,嘴巴徒勞地張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嗓子眼裡又渴又疼,仿佛能冒出煙來。這裡沒有京中那群妙手回春的太醫,寄張名帖過去就巴巴地趕來為他號脈。恐怕人家還沒走到半道上,他就得先病死在這塊一點都不涼快的糙席上。

  棘州城裡只有一家濟世堂,堂中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張殭屍般沒有表情的臉,遠看好似途中看見的死樹一般,說是個農夫還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銘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脈,甩下去一句“不礙事的”,開了方子就起身走人,臨走時,側過眼角往崔銘旭臉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尋常做慣了力氣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幹活了。”頗有些嘲弄他嬌弱的意味。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躺在榻上的崔銘旭氣得咬斷一口白牙,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橫手一抹也就一乾二淨了。

  鄉下的土郎中開的自然也是土藥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過來,還未入口,那氣味就難聞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兩口。身邊再沒有他溫柔的大嫂或是那個體貼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沒人記得去給他買塊蜜餞潤潤嗓。崔銘旭倚著床榻胡思亂想,從前聽說鄉野間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搗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曬乾了直接入藥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蟲飛鳥乃至於死人身上的東西的,自己嚇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藥汁更喝不下去。

  這裡好似是那傳說中的火焰山,艷陽高照,窗門大敞也吹不進一絲涼風。身下的糙席躺了好幾天了,熱得能把人燒起來。

  崔銘旭盯著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樹看了大半天,那樹葉子還是紋絲不動,死的一樣。房裡靜得可怕,只有他一個人病懨懨地半躺著。嗓子還是乾渴得難受,茶壺在圓桌上,崔銘旭爬不起來,夠不著。門外的小廝不知去哪兒涼快了。於是只能讓嗓子繼續難受著,然後越來越難受。病得連罵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棘州的大小官員們頭幾天都衣冠齊整地跑來探望,滿滿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過後就再也找不出話來,彼此都是尷尬。陌生人啊,除了什麼洪福齊天、老天庇佑,還能說出點什麼貼己話?

  於是更想念齊嘉,發瘋地想。齊嘉在該多好,看著他坐到自己身邊時小心又帶點小喜悅的表情,心情就立時能好很多。齊嘉能陪他說話,小傻子,認真說笑話的時候沒人能笑出來,一本正經地說正經話的時候倒是很能讓人捧腹。齊嘉一定會比他更擔憂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濫得好像開春後的洪水,然後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頭,笑罵他一聲:“傻子。”

  從出京的路上就開始給齊嘉寫信:“齊嘉,我錯了。”

  “齊嘉,我就問問。我從來都不信那些話。”

  “齊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後我一定對你好。”

  怎麼寫怎麼彆扭。一行字沒寫完,紙就揉成了一團往外扔,一路寫,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舊只是一張白紙。當年貢院之內,下筆也沒有如此這般艱澀。

  病榻之上,握筆的手顫得好好一手行書寫得活似雞爪子爬的,滿腔滿腹的話都往外涌。

  “齊嘉,一別月余,仿佛數載。余甚念汝,輾轉反側,思念成疾。……”

  當日種種不是一條一條詳詳細細地回想起來,再一條一條工工整整地列出來,一寫大半天,不說罄竹難書,也委實多了點。心裡頭虛得厲害,筆端一勾,加加減減刪兩條。大致弄出了個意思:齊嘉,我錯了。第一,錯在不該剛親了你掉頭就跑;第二,錯在不該跑了還不算又躲;第三,錯在不該躲了又不搭理你;第四,錯在不搭理你也就罷了,還聽旁人搬弄是非……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千般萬般都是崔銘旭的錯。從前,他第一次闖禍被他大哥罰寫悔過書時,也沒有這樣認真。

  床頭擱著的半碗苦藥已經涼透了,崔銘旭邊努力往下咽邊祈盼,那個小傻子愛憎分明得很,千萬別賭氣賭到連他的信都不看。

  病還沒全好,崔銘旭就不得不頂著大太陽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總不能一到任什麼都還沒幹,就成天在床上躺著。百姓們不說什麼,底下下屬們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個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隱隱露出一點輕視,壓根沒他這個年輕的新任刺史放在眼裡。崔銘旭心高氣傲受不了這個,天天一早就強撐著身子爬起來,渾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過那些縣丞、衙役們,他們說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見他慌慌張張地從屋裡奔出來,彼此默契地相視一笑,似乎料定了這種情形。崔銘旭心裡更不好受。

  從前在京城時,以為餓了只能啃冷饅頭就已是窮極,原來天底下還有窮到連冷饅頭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乾裂得猶如龜殼,生長其上的植物被烈陽曬得枯黃,彎曲枯萎,了無生氣,連帶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氣沉沉。身旁有人說:“若再不降場雨下來,今年的收成恐怕連自家都吃不飽。”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