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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身上的氣味很可怕是不是?”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顧的是兵士?”

  “噯。”

  “真刺激。很感動麼?”

  “是啊。醫院跟別的地方兩樣,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給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幫結派,也不分貴賤,不犯著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也許是中國在改變。”

  “是打仗的原故。當然醫院裡亂還是亂,錢也不夠,又缺這缺那,可是確實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能想像。”琵琶輕聲道。她至少能想像被關在一個忙碌的衛生的庫房門外。

  “有一個年青的兵士,他們大半年紀都不大,這一個只有十九歲,一隻手的手指頭都炸爛了,可是他一聲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沒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時候簡直蠻不講理。可是這個兵士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跟你要什麼。他長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風道骨的。”陡然間警覺了,她不作聲,顯然想說她並不是愛上了他,頓了頓,便淡淡說道:“他死了。”

  琵琶想不出該說什麼。

  柳絮的眼眶紅了。整了整面容,又道:“醫院的事可別跟旁人說去,我媽還不知道我去做志願軍。我有些同學去,我也跟著去。可我得跟我媽說芳姐姐是醫院委員會的,要我去幫忙。其實芳姐姐是管籌募基金宣傳的。”

  “我什麼也不會說。”

  “我知道你不會。”

  “仗還沒打完麼?”

  “這附近暫時停火了。”

  她走了,消毒水的氣味還縈繞不去。外在的世界在變動,一縷氣息吹了進來,使她圈在這個小房間裡更難挨。大門的哐鏘聲聽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將近一個月,不會還費事成天鎖住大門吧?要逃就是現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何干準定是想早晚風波就過去了。她病了這麼久,她父親後母氣也消了,琵琶也會請他們原諒。要緊的是讓她的身體康復。她哄著何干說話,而何干也歡喜她的氣力恢復了,想說說話了。

  “吃過飯了?”

  “噯,吃過了。”

  “這一向多少人吃飯?”

  “六七個吧。今天七個,汽車夫回來了。”

  “門警也跟你們一道吃?”

  “噯。”

  “兩個一塊吃?不是一個吃完了再換一個麼?”

  “有時候會一塊吃。一個睡覺,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兩個一塊。”

  聽起來像放心了,不再留一個看門,一個去吃飯了。

  “他們多久換一次班?”

  太明顯了。機會生生讓她毀了。

  “不知道,現在吧。”

  琵琶仔細釘著她看。何乾沒有這麼笨。“他們兩個都是山東人吧?記不記得教琴的先生的廚子?他也是山東人。”

  “噯,那個廚子。”她愉快的回想,“是個山東人。”

  “好不好替我把望遠鏡拿來?我還可以看看鳥,躺在這裡真沒意思。”

  “我這就上去拿。”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我怕忘了。”

  “那順道幫我把大衣也拿來,坐起來可以披在身上。”

  “大衣。好。”

  莫非何干心裡雪亮卻假裝不知道是幫她逃走?因為覺得干下了什麼虧心事,害了她,困在這裡險些送了命。正在納罕,何干回來了,拿來瞭望遠鏡,擱在有肩帶的皮盒裡。大衣也披掛在椅背上。她溫和的面容看來分外殷勤,不是因為琵琶要走了,只因為她的身體好多了。不,她決不會放她走出這個屋子。

  她想坐起來,一動就頭暈。兩腳放到地上,幾乎不感覺到。兩條腿像塞了棉花的長襪,飄在雲間,虛浮浮的。等了一會,還是站了起來,走了幾步。

  隔天傍晚,她側著耳朵聽餐室的動靜。晚飯開遲了。有客人?還是他們出門了?會不會汽車來來去去,門警只好守著大門?

  晚飯開上來了,也吃過了。該換傭人吃飯了。確定了何干不會進房間來,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錢包與望遠鏡,走到洋台上。半個身子都掛在側面闌幹上,車道到大門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沒有燈。望遠鏡緊貼著眼睛,四面八方又掃視了一圈,砂礫路面連她自己窗子裡的燈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門邊上。大門一側是黑鴉鴉的哨崗,另一側是甬道,有燈,通到傭人住的地方與廚房。路邊的磚牆上沒有門,沒有樹籬,沒有汽車,沒有藏身的地方,這要是半路上有誰從哨崗還是傭人的房間裡出來,簡直進退不得。

  她先下了台階,走上車道,過了長青樹叢,繞過屋角,開始那條筆直的長路,扶著牆走,支撐自己,也是一種掩護,不能讓人在黑魃魃的樓上窗子往下看見。腳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縮。速度要比謹慎重要,她早該學到了。然而她仍儘量自然,一面蟲子似的蠕蠕沿著牆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礫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動。漆黑安靜的哨崗里說不定就伏著一個盹著的人。

  她走到了大門口,幸喜沒遇見人。還許大門上了鎖?不。門閂蠕蠕由插口裡抽出來,吱嘎叫得刺耳。她推開了門。不能帶著望遠鏡走,她慌亂的想著。外面在打仗,給人家看見我帶著望遠鏡,還不定怎麼樣疑心呢,走不了多遠就會給攔下。她將望遠鏡小心擱在釘在門上的郵箱上。跨過了突起的鐵門檻,沒把門關死,留了條fèng,知道大門一關會發出聲響。

  門外是一片黃陰陰的黑。街燈不多,遙遙的照耀。看著十字路口的對過,整個空蕩蕩的。決不能酒醉似的東倒西歪,不能讓人看見了。腳下像踩著雲,偶而覺到硬實的路面。一拐過彎她就要跑。她要朝電車站跑,跑不多久該許會看見黃包車。才離了沒兩步,就聽見望遠鏡從郵箱上落下來,鏘的一聲。她的頭皮發麻,怕給揪住了頭髮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遠遠的那頭竟轉出了一輛黃包車,腳踏邊的車燈懶洋洋的搖晃喀吱,簡直不像是真的。車轅問的車夫也漫不經心的信步游之。

  “黃包車!”她只喊了一聲。靜謐的冬夜裡,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方圓各處。她不能跑。黃包車車夫就怕惹麻煩,不肯送扒了錢躲巡捕的賊或是jì院逃出來的女人。

  黃包車輕飄飄的過了街。

  她直等到夠近了,才壓低了聲音說:“大西路。”

  “五毛錢。”車夫頭一歪,童叟無欺的神氣,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三毛。”她向自己說:我沒錢,不能不還價。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電車站走。黃包車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後面。真是發瘋了,她心裡想。屋裡的人隨時就可能出來,把我重新抓進去,到時誰會幫我?這個車夫麼?他比我還窮,我還非要殺個一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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