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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還說,無非是要證明她夠硬氣,足以面對世界。

  他跟了有十來步,正要拐彎,嘟嘟囔囔著說:“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車轅。她心虛地踩上了腳踏。黃包車往前一顛,車夫跑了起來,像是不耐煩,趕著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這時候,她才覺到了北風呼嘯。今晚很冷。她豎起了大衣衣領,任喜悅像竄逃的牛一樣咚咚的撞擊。

  二十三

  “原來是你!我還納罕這麼晚了會是誰呢。”珊瑚穿著晨褸低聲笑道。關上了門,領頭往裡走,先喊道:“琵琶來了。”

  露正在浴室照鏡,聞言扭過了頭。“噯唷!你是怎麼出來的?”她笑道,“我聽說你病了。怎麼回事?”

  “我現在好多了,就溜了出來。我病了,他們也不鎖大門了。”

  “我們去找巡捕,可是因為打仗,他們什麼也不管。”珊瑚道。

  “我們還想花錢找幫會去跟他們說呢。”露道。

  “是誰說他在黑道上有認識人的?”

  “她舅舅的保鏢胖子說的。都說跟那種人打交道只有這一個法子。”

  “要是幫會答應了代你出頭,他們就會請對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氣氣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決了。”

  “可我們還是覺得別招惹他們,誰也不知道往後是不是麻煩事沒完沒了。”

  “不是還有人出主意?——喔,對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還不是淨想些餿主意。”

  “他說在他們靠衡堂的牆上挖個洞。”

  “他可以從洞裡鑽過去,可是他還是得找得著你,我們又不知道你關在哪個房間,樓上還是樓下。”

  “他認識我?”

  “他看過你。”

  “要是在屋子裡亂晃,給抓住了呢?”露道,“他們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當強盜,到時把他倒吊起來毒打,往鼻子裡灌水。”

  “太危險了。”

  “我們擔不起那個責任。”

  “我的考試通過了嗎?”

  “沒有,算術考壞了。反正半年也過了。”

  “麥卡勒說你得補課。”珊瑚道,“英文也是。”

  “他這個先生太貴了,可是也沒辦法。”

  “要不要喝茶?”

  “我來泡。”琵琶道。

  “發不發燒?先拿溫度計來。”露向珊瑚道,“喝過熱茶再量做不得准。”

  她們拿沙發墊子給她在地板上打了個舒服的地鋪。躺在那裡,她凝望著七巧桌的多隻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紋路渦卷,像核果巧格力。剝下一塊就可以吃。她終於找到了路,進了魔法森林。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儀容,有醫生要來給她看病。

  “姑姑有件藍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藍棉布,不化妝也有輕靈靈的感覺。”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幫琵琶抹粉,將她的頭髮側梳,似乎恨不得能讓她一下子變漂亮。整個下午琵琶都覺得額頭上的頭髮輕飄飄、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風。頭髮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亂了。

  快六點了伊梅霍森醫生才來。他個子大,氣味很乾淨,沒有眉毛,頭髮也沒兩根,可是看著卻很自然,倒像是為了衛生的原因特為剃得太澈底。給她檢查過後,他退到房間另一頭,低著聲音同露說話。

  “你自己怎麼樣?”聲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頭痛?”

  他又取出了聽診器,向露點頭,露向前一步,羞澀的抬起臉,等著聽診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這個男人要她,琵琶想著,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許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對勁,無論是從不拘舊俗的標準,還是從琵琶在家裡學會的老法禮教來看,都不對勁。舊禮教嚴防男女之別,故作矜持也屬下品。剛才當著醫生的面脫衣服並不使她發窘,雖然她對自己直條條的體格並不自負。她倒不是想了個通透,只是看著房間那頭,使她沒來由的遽然震驚。然後醫生收拾了皮包,道別走了。

  “他說是肺炎,快好了,可是還是得小心,臥床休養。”露向她說。

  她下床走動那天,何干來了。

  “太太!”何干立在門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聲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

  “你好啊,何大媽。”

  “我好,太太。太太好嗎?”

  就和露與珊瑚回國那時一樣。

  “你今年多大歲數了,何大媽?”又“她一點也沒變,是不是,珊瑚?”

  “我倒看的像高了點。”

  “老縮了,珊瑚小姐。”

  “你母親還健在?”

  “是啊,太太。”

  “噯唷,年紀可也不小了吧?”

  “八十六了,太太,不對,是八十七。”

  “噯唷,身體還好嗎?”

  “好,太太。”

  “噯,這麼硬朗!”

  “窮苦人死不了啊,太太。”她無奈的笑道。

  “她還是跟你兒子住?”

  “噯,珊瑚小姐。”也不知道什麼原故,何干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母親。橫豎照例的應酬話也說完了。

  “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珊瑚笑道。

  “沒說什麼。”何干低聲道,微一搖頭,半眨了眨眼。

  琵琶巴不得知道他們發現她逃了是怎麼個情況。誰先發現的?有人聽見望遠鏡從郵箱上掉下來嗎?還是誰也不察覺異狀,還是何干吃了飯回來看見屋子空的,只點著燈?點點滴滴都是她亟想聽的。但是她沒辦法開口問,因為騙了何干。再問只會更把事情弄擰。

  “他們不生氣?”珊瑚追問道,“一定說了什麼。”

  “我們什麼也不聽見,只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

  “就當她死了。”露道。

  “噯,衣服都送人了。”何干倒是氣憤的聲口,琵琶知道並不是特為說給露聽的。

  “反正我也沒什麼衣服。”琵琶道。

  “倒不是心疼衣服,要緊的是背後的含意。”珊瑚道。

  “就當你死了。”露咕噥著。

  一陣的沉默。琵琶仍是不大懂得如此的決絕有什麼值得不悅的,反正她是認為再也不會回去那個家了,並不知道其他人仍希望她會回去,不是現在,但終究會回去。她雖然不知道,勝利的心情還是沖淡了些。

  “他們知道你來這兒嗎?”珊瑚問道。

  “不知道。”何幹道,半眨了眨眼。

  “他們不怪你?不覺得是你放她走的?”

  “沒有。”又是微一搖頭,半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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