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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根本不在意這些,西北的風乾冽如刀,高粱地里一片荒蕪。驢車與她擦身而過,丁零噹啷響一路。

  她跟著查干一道出現在陸晉面前時,他胸上還裹著繃帶,只在外頭罩一件厚實衣裳,坐在炕床上與人下棋。

  這屋子並不比雲意住的好,除開四面牆一張炕,再沒其他。

  陸晉執黑,一粒子提在指尖,大約知道是查干來,漫不經心要與他閒話,甫一抬眼卻瞧見他身後的雲意,瘦小的身體裹在厚重的大棉襖里,成了個滾圓模樣,精緻俏麗的五官被紅頭繩綠頭巾襯得艷俗,卻偏偏成就他一生永難忘的場景。

  淚水滑過面頰,默然打濕了衣襟。她自進門起就含著哭,現下落了滿臉,活像個受了委屈的新媳婦。

  千里追夫,到跟前來卻顯得滑稽可笑。

  他手上的黑子落地,打破了沉默凝滯的時間。

  她忍著淚,深呼吸,緩過最酸澀那一刻才說:“家裡不大太平,我待不住,就跑出來找你。二爺別怪我任性……”

  他仍呆坐在原處,只不過紅了眼眶,沉沉如夜的眼,再沒能離開她。

  其餘人都自覺地退了出去,將久別相逢的悲喜都留給他們。

  陸晉低頭抹一把臉,把眼角濕潤都抹淨,適才站起身來,故作輕鬆地與她寒暄,“吃飯了沒有?我叫廚子給你現做,這兒有一味吃,叫餄烙面……”自己也沒料到,到最後依然走進顫音與哽咽的陷進里,不能自拔。

  他抬手遮住雙眼,停了停,緩上些許,然而再開口還是哭腔,一時窘迫,不得不轉過身去背對她。

  千萬種心緒湧上心頭,她已無力再想其他,順著心念自背後擁住陸晉。沾滿淚的面價緊貼他微彎的背脊,一雙手換在他腰上,再沒辦法離開。

  她哭著說:“我走了三千里,就為見你一面。二爺……你不能拿後腦勺對著我……”

  陸晉雙手遮臉,卻擋不住哽咽聲自指fèng中逃竄,他情難自已,心難自控。這一剎那有太多感觸,太多體會,狂喜與悲傷交疊,同時灌入心臟,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克制。

  別後相見,竟似塵滿面鬢如霜,如同拋卻了前塵後世的來生相逢。

  他最終平復,轉過身來低頭看著她說:“你受苦了。”

  她含著淚搖頭,“我哪裡苦,苦的是旁人。”

  陸晉道:“你這輩子自跟了我,仿佛沒過幾天好日子。”

  “什麼樣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賞就是好日子?我不覺得。”她說著說著又固執起來,拉著他說,“我就是要跟著你,天涯海角都跟著你。”

  陸晉笑,“都說你心智過人,誰曉得原來是個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憑著一股傻氣也走不到這裡。”

  “瞧著身打扮,還真襯得起這股沖天傻氣。”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雙雙紅著眼,流著淚,莞爾笑。

  陸晉說:“我從不敢想,這輩子會有人為了我,單單只為我……”

  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突破重圍,顛簸流離,只身前來。其間多少苦難不必她開口,他在遇見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雲意扯散了綠油油頭巾,露出松鬆散散兩隻辮子,在他眼裡猶如初見,仍是個十六七的青澀少女,在廣袤無垠的特爾特糙原上鼓著兩腮同他鬧脾氣耍性子。

  他伸手攬她入懷,“或許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馬亂時離你最近,讓公主伸手一撈,便撈中個聽話得用的蠻人將軍。”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陸晉這一生甘與公主為奴,無怨無悔,永不相負。”

  ☆、第124章 落葬

  一百二十四章落葬

  她雖然從不去崇拜誓言,但有人說她自然樂意聽。苦痛過後的甜蜜帶著難以形容的厚重,被喜悅沖走的疲憊慢慢回cháo。身體始終在抗議,她連日來的食不下咽種下惡果,腸胃脆弱如一層窗戶紙,一碰就碎。

  他說完情話,她倚著他喊疼,嚇得他連忙把軍醫召來,雲意卻說:“我就是餓,餓得胃疼。”

  真疼出一身汗,勉強進了小半碗粥,窩在炕床上再沒力氣動彈。

  “十九路十三——”陸晉桌上還剩殘局,她睡不著,索性靠著軟枕,閉著眼與他下棋。

  陸晉一人擺兩人棋,抽出空來與她解釋,“賀蘭鈺she出當胸一箭,換旁人早該一命嗚呼。但怎奈我命大,讓查干背著從死人堆里逃出來,帶著剩下的三千兵馬潛伏在此。”

  “十七路十一。”

  “七路十二。”他落子後自報棋路,繼續說,“早先巴音已駐兵西北,胡三通已從蜀地動身,兵馬合計不下十萬,還有額日敦巴日,你可還還記得他?”

  “怎麼不記得?一頭羊就想將我騙去糙原。”

  “他折騰了這麼兩三年又從北邊兒打了回來,這一回願出兵助我回京。”

  “條件呢?”

  “重建互市,兩地通商。”

  雲意翻過身,將打散的長髮都攏到耳後,輕聲道:“他也想趁亂來分一杯羹,可算是開竅了。但互市通商實乃難事,兩族矛盾太多,漢人素來精乖,蒙人又憨實,通常集市一開每三天就要鬧事。”

  陸晉嗤笑,“精乖一詞用得極妙。”

  “依你看是如何?”

  “依我看,jian狡更恰當。”

  “以偏概全。”知他已有成竹在胸,她懸在半空的心徹底落了地。睜開眼靜靜看薄暮微光下他結實精瘦的側影,微微弓起的背是因對棋局的專注,依稀看得見他眉心深皺,專注的溫柔足夠讓人怦然心動。“該我提子。”

  他搖搖頭,啞然失笑,“夫人棋藝精湛,陸某佩服。”攤開手轉過身面對她,坦然道:“我輸了。”可他哪裡稱得上輸家呢?全怪窗外斜陽為他描一層金邊,悄然將他渲染成夢中神祗,無堅不摧。

  “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信你。”

  “正好,明日出門找個剽悍美人……”

  “不行——”音調拖得長長,不是威嚇,是嬌嬌軟軟相求。

  他抬起頭來,笑得格外燦爛,坐到床邊俯下身撐在她上方,與她說:“我哪裡敢呢,說笑罷了。”

  “連說說也不許。”她指尖輕點他裸露的胸膛,看著層層交疊的紗布,蹙眉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養養吧,養養就好——”他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話語間,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飽滿而紅潤的口唇近在咫尺,好似沙漠中乾渴難耐的旅人終於找到一口泉,恨不能大口飲,放肆饕餮。

  這一刻,他離她只有半寸,他的鼻息如此熟悉,忽然間勾起背後無數回憶碎片。

  “曲鶴鳴重傷不治,就在接我回來的路上……”她極其平靜,用最直白的詞句講述最殘忍的現實。心痛的時刻已成昨日灰煙,餘下是落進深淵的無力感,連傷痛都無力。

  他一時難以接受,眼睛裡寫滿了不置信,早先曲鶴鳴執意南下,他沒阻撓,如今見到雲意頭一件就該謝他,卻怎能料到人已經葬身荒野。

  “他……”

  “背後一箭,she穿了肺,四周都是荒山野嶺沒人煙,他死在我懷裡,很快……”

  胸中一股氣沒頭沒腦亂竄,他忍得額上青筋暴現,終是沒能克制住,猛地一捶床,把原本已癒合的傷口再一次牽扯出錐心的疼。

  他坐起身來,留一道落寞而孤獨的背影,夕陽的光已所剩無幾,垂死之時拂過他沉重的面容。

  許多年前初見曲鶴鳴時,他還是個迂腐讀書人,現如今也沒改好,到了下面,恐怕要與閻王爺講道理。

  陸晉遠遠望向窗外,恍然道:“他反覆與我說,你遲早要出京尋人,但我不信,沒膽量去信。他主動請纓去往太原府辦事,所求為何顯而易見。一來沒料到他這能將你帶回,二來……”他沒能繼續往下說,雲意也未曾答話。屋子裡靜悄悄如寒夜,冰冷了每一個人的心。

  許久,陸晉頹然長嘆,“想起來,子通家裡竟連個可撫恤的人都沒有。”

  曠古的悲涼自這一句話中來,雲意心中負疚更深,她再不能當他是“仆”,生來就該為“主”搏命。

  她何德何能只得曲鶴鳴以命相救?只因她出身高貴便永遠高人一等?

  她的信仰一片片瓦解,這痛苦多過肉體的折磨與疾病。

  “是我不該……”

  陸晉平靜如常,“行軍打仗,早知有這麼一天,與你無關。”

  天黑時她已入睡,夢中僅剩一片荒蕪,她想要告訴曲鶴鳴的話,再沒有機會說。

  他不願再見她,連夢也不願。

  第二天曲鶴鳴出殯下葬,儀式辦的簡單,省去了吹吹打打和尚道士。陸晉去見他最後一面,卻不讓雲意近身。她遠遠聽見靈堂里低咒怒喝,爾後合棺落蓋,一行人送他上山就地入土。

  陸晉自靈堂出來,臉色便再沒有好過。他始終皺著眉頭,僵著臉,沉痛似千斤在肩。

  雲意一路跟到山腰,因時值艱難,墓穴也簡陋得可憐。落葬後雲意上香俯拜,謝他救命之恩。陸晉負手立在一顆矮樹旁,等儀式結束也不見提步,只擺擺手,令他們先行。

  雲意乘一頂滑竿下山,轉彎時回過頭來遠望,一處凸起的新墳,一襲頎長身軀,底色是漫山遍野的黃土地,零零落落的幾株枯糙矮樹。寥寥幾筆已繪出此生訣別的蕭索肅然,忽然間陸晉上前兩步,伸手撣開墓碑上薄薄的灰。

  他說了什麼,她聽不見,也不願去猜。

  相逢、錯過、別理,人生大抵如此。

  ☆、第125章 2輪迴

  一百二十五章輪迴

  回憶重重似夢,老友醇和如酒。醉過這一回,唯等來生再相逢。

  從此後曲鶴鳴這三個字還有誰記得?

  說起來都是老舊泛黃無聊故事,連三歲小兒都不耐煩去聽。

  直到夜晚相見,月朗星稀,樹影婆娑。

  他散著長發立在窗前,剛硬的輪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現下不是英武戰神,卻成天上謫仙。暮然時,惆悵若失。

  雲意坐在鏡前梳頭,陸晉神色如常,還能抽出空來與她簪花玩笑,唯獨笑容背後橫生落寞,最終只落得一句,“打仗麼,總是要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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