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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大雨洗淨的山林突然間殺聲四起,嘈雜的馬蹄聲踏得大地都在顫抖。

  賀蘭鈺的人馬日夜兼程追趕上來,為首之人she出一箭正中隊尾。當即有人倒下,馬也驚了嘶鳴著跑向樹林。

  “竟然如此之快。”曲鶴鳴暗自咬牙,一夾馬腹往前猛衝。

  他們人困馬乏而對方都是精兵,兩隊人的距離很快縮短,眼看就要落進兵戎對峙的僵局。那少年一拉韁繩橫刀立馬,“曲大人先走一步,我們墊後,收拾了這幫南蠻子再見。”

  沒時間推辭,曲鶴鳴留下一句“自己小心”便猛抽馬鞭,趕馬瘋跑。他整個身子壓得極低,幾乎是罩住懷裡的雲意。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驛道上,後頭為首之人再一次搭弓she箭,利箭自拉滿的弓弦飛向曲鶴鳴後背,轉眼間便於沉沉下落的夜幕中消失無蹤。

  腥風血雨都留在身後,他一心一意護著她,拼盡了全力,願命中能有一刻得她青眼相睞。

  耳邊的風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割著耳廓。不知跑了多久,雲意只覺得身上的人越來越重,把住韁繩的手也眼看著失去力道慢慢下垂。

  眼前是空寂的山谷,馬兒跑得精疲力竭,已不聽命令踱步跑去山邊吃糙。她試探地呼喚他,“曲鶴鳴,曲鶴鳴你怎麼了?”

  沒等來他回應,卻等到他大叔一般轟然倒塌,連帶著她一起滾落地面。

  好在地上的土鬆軟,她跌一跤也沒大礙,自己撐著身子爬起來,低頭拍灰時才發現,原本沾滿雨水的衣裳不知幾時被血染紅,大片大片嫣紅的色塊如同大麗jú一般開在青色綢緞上,紅得觸目驚心。

  “曲鶴鳴!”她慌了神,去拖拽神志不清的他。

  曲鶴鳴再是瘦弱,也終究是個男人。她費勁了全身力氣也拉不動他分毫。她扶起他上身,一不小心便沾了滿手血,太多刺目的猩紅更令人手足無措。她觸到他背後一根長箭,扎進肉里,刺破了肺葉,血流如注。

  “曲鶴鳴你醒醒,你醒來告訴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樣才能救你。”一片詭異又和諧的死寂,耳邊聽得見山間的風,樹上的葉,原野中奔跑的野兔,溪流里自由的魚,以及悲不自已的雲意。

  她正在失去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

  “別……別哭……”他艱難地睜開眼,眼前模糊,但並不妨礙他看著她,靜靜的沉默的,一如往昔。

  雲意自背後扶住他,搖頭否認,“我沒哭,你快起來,起來去找二爺把傷治好命留住。”

  “我不能了……”失血太多,他在她懷裡止不住地冷顫,“你順著這條路向北,記不記得烏蘭城外破茶棚?向西是鳳台鎮,二爺就駐紮在鎮上,他見了你,必定是高興的。”

  眼淚模糊了視野,她哭著拒絕,“別想著就這樣打發我,我這就領你去找大夫,一點點小傷裝什麼生離死別,起來……快起來……”

  “你得趕緊上路,小刀那孩子撐不了多久。你才是最緊要的,我為二爺做事,雖死猶榮。”

  “我不管……我不管……你那麼討人厭,怎麼能就這樣……我會恨死你的,我一定會恨死你的……”

  她說恨他,他反而高興起來,虛弱地描畫出最後一個笑,“我說你一定會來的,二爺當初還不肯信。你瞧,我沒猜錯,你一定會來,我知道你……我知道的……”起初是單純的得意,末尾是淒惘與落寞,他心裡的疼痛蓋過肺部的傷,永世相隨。

  他的囈語更如同自我告慰,他提起一口氣,剛想要開口,頂不住咽喉里湧出血,隨著他一陣咳嗽全然噴濺在她臉上。

  “你說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他的夢停留在烏蘭成余宅一方小院中,她與她談詩品畫,撥弦對弈,他自以為找到今生摯愛,然而她卻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個虛妄無情的夢。

  但他不信,從來不信。

  她哭著求他,“別死……曲鶴鳴我求你了……別離開我,我害怕,我承受不起……”她不想告別,不想懂事。誰知道為何情緣總是短,為何苦難總是長。

  她想回家,卻突然間記不起她的家在何處。天地茫茫,踽踽獨行,何處是歸路。

  他太累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想要斗膽伸手摸摸她的臉,但才抬到半道就已沒力氣,徹底跌落下來。

  “快走——”他的聲音細不可聞,他的氣息也就此停頓。

  他的夢,就此斷了。

  夜幕下只剩漆黑一片,山間又下起小雨,似乎是白日裡老天爺沒發完的脾氣。曲鶴鳴的身體已涼透,馬兒也已經吃得飽肚。她沒辦法收斂他,只能拖到山坡下,蓋上樹枝與落葉做好標記,等來日再謝。

  眼淚流幹了,似乎也再不能言語。她牽了馬再次出發,孤身一人月下潛行。

  她清晰地記得,他反反覆覆說,我說你一定會來,但二爺不信,你看還是我猜中。

  她來了,他卻走了。

  這世界來來往往,都不過孤身游弋。

  ☆、第123章 許諾

  一百二十三章重逢

  她走了一夜,同時被負疚折磨一夜,似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日上中天時抵達鳳台鎮,這時候她已經一整夜未曾進過一粒米、飲過一口水。她半邊是泥,半邊是血,髮髻已經散了一大半,頭髮被血水凝固,緊緊黏在面頰。蓬頭垢面,瘋癲無狀。

  鳳台鎮只有一條能過馬車的街道,雲意牽著馬從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間不斷與街道兩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販對視,圍觀之人戰戰兢兢,而她拖著孱弱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行,仿佛走完這條街,她便再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乾涸開裂,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卻嘗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無處可去,同時精疲力竭,絕望的情緒一瞬間將她湮沒,眼前一片黑,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運推向絕境的軀體,那些人遠遠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無聲無息。

  這些日子以來,當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滿足的一覺。

  她以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獄或是天堂,再不為人事煩惱。

  但怎奈耳邊有“地獄小鬼”吵得厲害,嘰嘰喳喳不停,“怎麼睡了這麼久還不醒來,人搞成這個樣子,我怎麼好帶到二爺跟前。”

  另一人說:“千萬不要,讓二爺知道了,剛養好的傷又得壞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麼時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渾身酸疼得厲害,睜開眼看四周,不知幾時被安頓在四面灰牆的農家院,門口只掛著一道爛棉絮做擋風之用。那兩隻小鬼就是隔著帘子囉嗦,才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嗓子難受,她也沒力氣大聲喊人,見床邊一隻茶杯,便抓起來敲桌面。

  外頭兩人當即忙活著把這家媳婦找來,沒多久便推進來一位穿紅襖的年輕婦人,扭捏著搓著手,操一口山西話問她,“妹兒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額去弄。”

  雲意撐著手臂坐起身來,一開口嗓子如破鑼,“我餓的厲害,得讓我進些米粥。天冷,還勞你給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婦人忙不迭點頭,“你等著,額給你去弄去。”這就要走,鬧了半天,雲意連一口水都沒喝著。

  外頭,有人隔著帘子扯嗓喊,“二爺沒事,夫人放心,千萬養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屬下再去稟報二爺。”

  “查干?”

  “是是是,正是屬下。”

  “我身後或有追兵,你需儘快派人往南去,小心為上。”她的聲音極輕,查干需豎起耳仔細聽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後。”

  “曲鶴鳴他……沒能回來……也再回不來了……”

  查干漢語不好,她並未直白說出個“死”字來,他卻能聽出她語中悲切,行軍打仗的人,這些話聽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邊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這麼個事兒,我怎麼跟二爺交差。”

  查幹道:“那就你去——”轉而又同雲意說,“夫人,這是我兄弟德瑪,剛從特爾特糙原來,還不懂事,夫人見諒。”

  雲意問:“幾時讓我見二爺?”

  查干為難道:“夫人且養一養,二爺如今也不大好,屬下擅作主張,是怕二爺見了夫人又是心疼難過,這……二爺的身子著實經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靜。懸著的心終於落下,見與不見不在一時。

  第二天晌午查干跑來說:“曲大人已經帶回來。”

  “還沒跟二爺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斂。”曲鶴鳴的死訊層報上去,陸晉總要追問原因,這一說就該涉及雲意。

  她歇息兩日,已然好過許多,“你等著,我換身衣服就隨你去見他。”

  查干木著一張臉在門外僵立,有許多畫面他一生都不願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谷里找了一整晚,最終追著路邊散落的衣裳鞋襪,在狗窩裡找到幾處讓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拼拼湊湊才整理出大半個完整軀體,渾身上下也就頭顱尚存,能依稀分辨出這便是二爺身邊最得力的曲鶴鳴曲大人。

  亂世浮生,生生死死他經歷的多了,今日來的新兵,明日就橫死沙場。但他與曲鶴鳴十幾年前就認得,他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酸腐文人的派頭,曲鶴鳴看不上他們這幫子大字不識的關外武夫。但兄弟是真兄弟,感情是過了命的感情。

  他仿佛自出生起就不曾哭過,直到昨夜,他親手拼出他,過後獨自一人躲到山坡後大哭一場,嗚嗚咽咽讓月亮笑話。

  想想真是沒臉,恁大個人了,哭得眼淚鼻涕滿臉,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帘子被撩開,他急忙轉開臉,藏起通紅的眼眶。

  雲意找這家媳婦借了一套乾淨衣裳,一水兒的大紅底子綠頭巾,能找出頭繩兒來紮上兩股麻花辮就算簪了花。要不是一張臉長得過於嬌媚,乍看下可真與當地農婦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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