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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爺……”雲意抬眼對上鏡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後,只在鏡中留半個影,及一隻提刀開弓的手,為她添上一朵舊宮花。

  這天下由一群瘋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犧牲的卻總是底層螻蟻小民。誰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權利背後從來沒有善,只有惡。

  這條路荊棘滿布,誘惑叢生,她不知如此執著地走下去,到最後結果是好是壞,興許她與他雙雙面目全非,也許永遠也走不到終點。

  雲意的心上蒙一層灰,再不如早年間的信心勃勃。她被現實磋磨、傷害、碾壓,最終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常。

  近來時常夢到兒時舊事,或許正是源自於內心的恐懼與逃避。

  她想回到哪裡,連自己也認不清。

  然則因禍得福,輾轉漂泊許久,她竟是在鳳台鎮與陸晉擁抱一段好時光。於她而言,這段時日並無憂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給陸晉去頭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閒來看山看水,下棋飲茶,終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靜安然。

  三月三上巳節,開春相慶之日。所處之地雖說破落簡陋,但總不缺雲意這類在落魄不堪的歲月里也能逍遙自在的人。屋中遍插蘭糙,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壺屠蘇酒,更有娉婷佳人舉杯相賀,“書名薈萃才偏逸,酒號屠蘇味更熟。節後春滿人間,萬物勃發,藉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爺一杯。”

  陸晉原是忙得焦頭爛額,兩地兵馬調動,傳訊本就艱難,更何況眼下還需避人耳目,許多時候一隊人出去,也不見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籌軍餉,估量敵情,還需與貪婪狡猾的額日敦巴日周旋,沒一件順心事。但停下來遇上她毫無塵垢的笑,未經意時笑容已浮上嘴角,隨她舉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無掛礙,“再有多少煩心事,都先放一邊,且陪我過節再說。”

  “真真霸道——”

  “咦?你難道頭一天認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覺跟著笑,搖搖頭無奈道:“原以為能改了你的性子,沒料到最後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氣。”

  “可別,今兒是上巳節又不是乞巧節,二爺如此自誇,我倒是頭一個受不住了。”

  “叼嘴滑舌。”

  正是春花爛漫時,連鳳台鎮的黃土堆都開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歸的燕子早早開始築巢繁衍,春光里嘰嘰喳喳奏出一段歡快的山野小曲,世間萬物仿佛都在此刻復甦生發。然則他忽而長嘆,將時間拖得綿長無力,低聲道:“越是急迫,越是沒底。”

  雲意略有詫異,回望他,“這話竟然從二爺口中說出來,可真是稀奇。”

  陸晉自嘲道:“算什麼稀奇?我也不過是俗人而已。”

  雲意道:“天底下哪有必勝之戰,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陸晉道:“我是習慣了,卻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著二爺。”

  “思來想去,若事敗,南下北上都沒法子護你周全。真是……無顏見你……”越到末尾越是氣弱,視線也從她面龐移向手中白釉酒杯,他的落寞與不自信已不必在她面前收斂。

  她看著他,定定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是生是死,概無怨尤。”

  概無怨尤——他胸中悸動,刻意抑制的感情一剎那似cháo汐如海浪齊齊湧上心頭。只能深呼吸,捏緊了酒杯,用以掩蓋濡濕的眼角,以及澎湃的心cháo。或許人在逆境便比平常柔軟多情,陸晉想,無論未來幾何,他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這一刻,這一刻她說過的話,她的溫柔眼神,她的堅定不移。

  到頭來還需故作輕鬆,紅著眼調侃,“原來是巾幗英雄,失敬失敬。”

  可這女英雄適才想起正事來,拾起蘭糙沾了甘露水向他眉心輕點,口中說:“來來來,過節總有儀式要做。”蹙眉想了許久,才念叨著,“百善相從,百邪不侵——”

  他不解道:“這是說的什麼?像是句巫咒。”

  “還沒完呢。”她撇撇嘴,握著蘭糙在他兩肩、衣擺處隔空掃動,末了再念,“南無阿彌陀佛。”完完整整,煞有介事。

  陸晉玩笑說:“夫人給我下什麼咒呢?永不變心還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隨手攬她入懷,饒有興致地探尋道:“願聞其詳。”

  她順勢倚進他懷裡,靠著他已然痊癒的胸膛,悶聲道:“也沒什麼,無非是節慶時應景。順帶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爺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說完懶懶沒了骨頭,全然賴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

  默默等了許久,才等來他應一聲,“嗯——”驀然間收緊了手臂,讓她再貼近一些,更無間隙無距離,怎奈落筆是荒誕又可笑的判詞,“挺好。”

  雲意窩在他臂彎中,一時想笑,一時又想哭,紛紛擾擾都如流水奔赴遠方。

  三月底,陸晉同她說,京城裡陸寅與陸禹兩兄弟撕咬起來,再沒有比此時出兵更好的時機。

  雖早知有這一天,但眼看他提上議程,雲意心中多少彌生忐忑之意,再不復往日輕鬆。

  額日敦巴日為表誠意,喬裝潛入鳳台鎮。陸晉與之密談,男人之間天下大事開頭,間或吹噓自負,收尾成了老太太菜市場裡討價還價,錙銖必較。最終額日敦巴日以三萬騎兵換西北十三州,買定離手。

  兩人結盟卻各懷鬼胎,當下卻齊齊舉杯,酒桌上稱兄道弟交淺言深。額日敦巴日喝得面紅耳赤,需得一左一右兩位壯漢攙住了才走得穩當。因農家院子實在簡陋,門口連個照壁都未設。雲意提著一籃子蒿糙才將將跨過門檻,迎面便撞上神飛九天的醉漢,操一口生硬漢話,呼呼扎扎地喊:“在……在下額日敦巴日,拜見坤儀公主……嗝——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雲意尷尬地轉過身去背對他,眼前是開闊的倉滿暮色,身後是仍在咕噥不停的醉酒莽漢。額日敦巴日開啟了她與陸晉的相遇,卻又仿佛在故事的第一頁就已經謝幕隱退,她從不曾想過今生會再一次遇到這樣一個並不熟悉、無足輕重,卻又悍然摧毀她原有命運的人。

  可怕的是這一切如同輪迴倒轉,開啟的是他,結束的是否一樣是他。

  她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額日敦巴日又何嘗不是呢?他被部下架起來扶出小院。至無人處頓時清醒,站直了身子已無醉態。

  抬眼望斜陽晚照,倦鳥歸巢,一幅歸隱南山畫卷。回想方才她素衣荊釵,手中還挎著一籃野菜,已與早年間皇城相遇的坤儀公主判若兩人。一個是金尊玉貴,一個是洗盡鉛華。他不是讀書人,說不出好壞高下,卻更懷念從前高昂下顎目中無人的公主千歲。

  待她進門,陸晉正推開窗散酒氣,瞧見她提重物,少不得要接過來問:“這是什麼?哪輪得到你做這事。”

  雲意渾不在意,淨過手來說:“我跟屠家嬸嬸采著玩兒的。”動得多了,身上有薄汗,便坐在窗下吹風,“方才回來的時辰不對,竟遇上額日敦巴日。他拜了我半晌兒,真是醉的不像樣。”

  陸晉冷著臉輕哼,“借酒裝瘋罷了。”

  “他借多少?”

  “三萬騎兵,多了恐生事端,這個數正好。”

  “酬金呢?”

  “西北十三州。”

  雲意皺眉,欲言又止。

  陸晉卻道:“給不給,如何給,到時候便由不得他。”

  她轉過臉來,懶懶倚在窗下,“狡兔死,走狗烹,這道理他不會不明白。”

  “見招拆招就是。”他的眉,凌厲似刀鋒,擰起來卻格外好看,就如同眼下,他伸長了手去關窗,擰著眉毛責備她,“就知道貪涼,吹出病來有你哭的。”

  雲意一陣竊喜,抿著嘴歪著腦袋沖他傻笑,偷偷享受著這難得的甜蜜。

  她這樣嬌滴滴如初綻的花,他再是粗狂放浪,也拜倒在她嘴角淺淺梨渦下。他沒法子,徹底投降。“你啊——”

  她變本加厲,張開手臂,拖長了音調嬌聲喚,“抱我——”

  手臂動作快過口中話,他一把將她抱在身前,手臂橫在她腰後,整個人都端起來,被他高闊壯實的胸膛襯托得越發嬌小柔弱。

  “鬧的什麼?嬌成這副樣子。”

  雲意似藤蔓一般纏住他,身邊滿滿都是他的氣息,忽然間滿足得將要落淚。但到底忍回去,瓦聲瓦氣問道:“二爺幾時動身?”

  “左不過下月中。”

  她再問:“有幾成把握?”

  陸晉避而不答,“願全力一搏。”

  “我去哪兒呢?”

  陸晉抱著她走到院中,天已擦黑,一方有星,一方紅日未落,“冬冬在太原,為策完全,你需北上烏蘭。忠義王府早已經空出來,你便在王府暫住,待事成再接你回京。”

  雲意纏緊了他,悄聲說:“我藏了一瓶鶴頂紅,自陸寅召我入宮那日起便再沒離身……”

  “雲意!”

  “噓——先別忙著凶我。我早知道的,一入賭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陸晉,刀山火海,黃泉碧落,我隨你去,心甘情願。”她的語調輕緩,面色柔和,卻不知為何一字一句如鋒刃又如熱鐵,一筆一划刻印在他心上,燒灼在他的血肉里,疼得壯闊濃烈。

  他一時木訥,無言相對。

  她仰起臉在他唇上輕啄,短暫而輕快,像一首呢儂小曲。

  “我從前就同你說過我會看相,早看出來,二爺乘風破浪,福澤無邊。”她笑盈盈同他說,“鶴頂紅太苦,可千萬別讓我喝。”

  陸晉沉聲道:“你不會看錯,我也不會讓你看錯。”

  ☆、第126章 暌違

  一百二十六章暌違

  曾經許多話她都當做玩笑來聽,但今次他的承諾,她深信不疑。否則如何熬得過艱難歲月,如何撐得住命運波折。

  這是她的信仰,是救贖,是最後一道光。

  微雨的四月天,雲意啟程北上。此番車馬儀仗已與當年大不相同。她瞧見自己灰撲撲像個田邊農婦,無奈在陸晉眼裡仍是尊貴公主,千嬌百媚讓人無力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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