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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深入狗的心靈,我做夢也想不到狗會有這樣深的痛苦和這樣痛苦的思想,它們什麼都明白,但它們輕易不吐露心聲。它們什麼都知道,但它們揣著明白裝糊塗。那一連串的汪汪汪里,包含著太多的矛盾,並不是簡單的為主報警。

  話往回收一收:還是魯迅深刻,還是魯迅更辯證些。他雖然也罵人為 喪家的資產階級的乏走狗 ,並且高舉著 痛打落水狗 的旗幟,但他老先生又說他受傷之後,一聲不吭,躲進荊榛叢中,舔舐自己的傷口。動物中大概只有狗才會舔舐療傷,由此可見,先生對狗並不一概論之,他對狗的兩面性或是對兩種狗是區別對待的,前者是他憎恨的,後者是他效仿的。所以,我想,呼人為狗,在早,也許既無褒意也無貶意,到了後來,這種稱謂才發生了變化,成了罵人的專用名詞。

  但導師教導我們,所謂的純粹只是相對而言,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狗也無完狗。稱人為狗,一般情況下是惡意,但父母稱自己的孩子為 小狗 、為 狗兒 時,不但無惡意,而是愛到溺的表現了。據說也有妻子呼丈夫為 狗狗 ——張賢亮的《綠化樹》中,馬纓花稱章永麟為 狗狗 ——這是肉麻狎昵的稱呼,是情深意篤的表現,這種情況一般應該發生在母性強大的女人身上,而事實證明,鐵打的漢子,最需要的,也許正是這種扮演著母親與情人的女人。我為一個名導寫楚漢戰爭的劇本時,曾在氣拔高山力蓋世的項羽身上發現了這種情結,他之所以和虞姬難分難捨,極有可能他是一個大頑童而虞姬是一個母親情人型的女人。

  絕對會一切如故,狗還是狗人還是人,狗還是要被人奴役著,狗還是要變成某些壞人的符號,文章改變不了千年的習慣,何況還是這等狗屁文章。

  我把你抱來,我把你養大,你咬我三口,我找人把你打死,我家的功大於過的狗啊,我用這兩篇文章,覆著你的困惑不解的雙眼,你安息吧!

  三狗的趣談

  今年明明是雞年,可我偏偏和狗幹上了,連寫數篇狗文,好像在歡度狗年。幸好時光如過隙白馬,眨眼間狗年就在不遠處向我們狂吠了。雞年頭上我被自家的狗咬傷,注she狂犬疫苗已過百日,除了身上留下幾個紫紅的疤痕,下雨陰天發癢外,別無什麼感覺。據說狂犬病毒有潛伏期,百日過後尚無異常,看來發病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如果得狂犬病而死,倒也不失為一種別致的死法,可以讓朋友們多一些話題。

  咬我的狼狗被處理之後,我便請求父親給我女兒找條小狗。父親對他這個最小的孫女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所以辦得格外認真。老人號令一發,親戚朋友立即分頭去辦,很快就落實了幾戶。這幾戶人家都有母狗懷著孕,說一等下了崽,讓我們先挑。我大姐為了給我女兒要小狗,甚至不惜登了與她家關係不睦的人家的大門——那家的狗曾經咬了我大姐的小女兒——那家的女主人聽說是我的女兒要小狗,答應得十分乾脆,說沒問題,一旦下了崽,一定留個最好的。

  就在這當兒,我女兒自己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條小狗。這是個灰灰絨絨的小傢伙,十分可愛。我女兒說是條小公狗,但我發現它蹲著撒尿,而在我的印象里,小公狗都是三條腿站著、一條腿蹺著撒尿的。我女兒硬說是條小公狗,那就小公狗吧,只要她喜歡,母狗說成公狗又有何妨。

  這條小狗一進家門,氣氛頓時活潑了。女兒帶著它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歡聲笑語不絕。每天上學去,她都要跟小狗握 手 道別;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狗握 手 寒暄。看到這些,我心裡感到很欣慰。我在童年時飽受苦難,當時也沒感到特別苦,回憶起來也是淡然如水,但我生怕女兒受苦,只要她高興,我就歡喜。這世界將來是個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準,女兒這代人會不會像我們這代人一樣遭受磨難?將來的事管不了,眼前的事能管就多管點。狗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狗就萬歲。寫到這裡,我對都市狗的不滿也就銳減了。人家用香波給狗洗澡、用香水給狗灑毛,是人家有錢,是狗的福氣,與我有什麼關係?

  前幾天在一個會上碰到了一個東北的作家,他說他一年多來在俄羅斯 掛職 ,大開了眼界。他講了一大堆俄羅斯趣事給我們聽,其中講到了俄羅斯的狗。他說俄羅斯的狗品種繁多,有的狗怎麼看也是只羊,但它的確是條狗。他說有很多來往於北京與莫斯科之間的狗倒爺,倒狗發了大財;不但發了財而且成了狗專家,對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還說他在莫斯科時養過一條狗,名叫 拳擊手 ,這條狗的模樣就像一張人臉讓拳擊手迎面搗了一拳,什麼模樣,你自己去想像吧!他說俄羅斯的倒狗女們不但技巧非凡,而且對狗充滿了感情。俄羅斯女人辱大,辱溝里能藏幾條小狗。那些小狗都戴著呢絨小帽,像小孩子一樣吃奶,當然不是吃俄羅斯女人的奶。俄羅斯女人們在腰裡插一圈奶瓶,利用體溫使奶瓶里的奶保持溫度。在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上,俄羅斯倒狗女們從腰裡摸出一隻奶瓶,插在頭戴呢絨小帽、藏在辱溝里的像小娃娃一樣的小狗嘴裡,小狗們就愉快地咂起奶來。這生動活潑的情景宛若在眼前,令我心裡無限溫馨。世界如此美好,俄羅斯女人真是可愛。我想到了《靜靜的頓河》里的婀克西妮婭——只有辱溝里能藏狗的女人中才能產生婀克西妮婭,也只有婀克西妮婭的後裔們才能在辱溝里藏狗啊!

  十年前,我曾隨一個作家代表團去過聯邦德國。現在回想起來,在聯邦德國那些美麗的城市裡,隨處可見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或是女人牽拉著行進的狗。從德國的北頭走到南頭,我還沒看到過一隻無主的狗。德國的狗花樣實在是多極了。有蠢笨如牛的,有玲瓏如兔的,有長發飄飄如美女的,有皺臉裂唇如惡鬼的。幾乎所有的狗的脖子上都拴著一根鏈條。偶爾也能見到一條摘除了鏈條的狗,但脖子上還拴著皮圈。那根鏈條就在狗身後的主人的手裡提著,隨時都可以掛上去的。即便是那些摘除了鏈條的狗,也像個好孩子似的乖乖的跟在主人腳後,主人走快它走快,主人走慢它走慢,無鏈條也好像有鏈條,看著都讓人感動。

  在慕尼黑,我看到一匹似狗非狗的大動物,搖搖晃晃地跟在一個美麗的金髮女郎背後。那女子袒胸露背,昂首前進,那怪物在她後邊,威風凜凜,狼行虎步。我心裡很是恐懼,因為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動物。它是老虎和綿羊交配生出來的雜種吧?它看到我看它,也冷冷地歪頭瞅了我一眼,掩藏在綠色長毛里的那眼睛凶光逼人。它的比我的拳頭還要大的爪子吧嗒吧嗒地敲著地面,尾巴拖在身後,好像一把大掃帚。這東西如果出現在深山老林里,一定是位令百獸觳觫的大王,但它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後,脖子上還掛著一根鏈條,它也只能是條狗。

  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小飯店裡,我看到一對盛裝的中年男女,像侍候小寶寶似的,用一個銀盤子,給一條頂多只有兩斤重的小老狗餵奶。這條狗嬌喘微微,令我想起中國的古典美人。它用紅紅的小舌頭,舔了一點牛奶,然後就搖搖頭。那女人咕嚕了一句外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能猜到她的意思。無非是說:寶貝,你不喝了嗎?你喝這點怎麼能行呢?那小老狗繼續搖頭。男人就從瓶子裡拿出一根金黃色的香腸,遞到小老狗的嘴裡。我們有時吃到的香腸並不香,但是這男子拿來餵狗的香腸真是香氣撲鼻。小狗聞了聞那腸,不吃。我心中感到很憤怒。十年前我們的思想還不跟現在一樣,我們的生活也不能跟現在相比。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要承認那香腸的香氣勾起了我的食慾。十年前我還沒有勇氣承認,十年後我可以坦率地承認。其實,一切就是個所謂名分,上帝生長萬物,並沒有標出哪是狗食哪是人食。那根德國小老狗不喜吃的香腸品質優良,它勾起我的食慾完全正常。如果是現在,我就跟那個德國男人要一根吃。他給不給我是他的問題。他把那根小老狗不吃的香腸用紙包了包,扔到垃圾桶里。我心裡感到很痛惜。那男人用一根雪白的手帕給他的狗擦了擦小嘴巴,然後,才和他的女人坐下吃飯。

  還有一次,我們坐在麵包車裡,在公路上奔走。一輛輛的豪華轎車,從我們車旁一越而過,一越而過,一越而過。我突然看到,在一輛剛剛超越了我們的奔馳轎車的后座上,蹲著一條笑嘻嘻的小獅子狗。這傢伙,還對著我們的車叫喚,好像在笑話我們的車太慢了。我心裡很氣,恨不得把它揪下來踢一腳。但是它很快就隨著奔馳絕塵而去。我忽然想到:這條狗如果頭暈,會不會嘔吐呢?如果嘔吐不是把那輛豪華轎車給弄髒了嗎?

  又有一次,記不清是在哪座城市裡了,在一座教堂的邊上,躺著一個生著火紅色連鬢鬍鬚的流浪漢。他老人家身前身後依偎著五條狗,好像他的五個孩子。這五條狗一條比一條漂亮,身上不髒,毛也很順溜,不像吃不飽的樣子。而狗的主人,則是面黃肌瘦。在他和它們的面前,放著一個盤子,裡邊有幾個硬幣。每逢有人從他和它們面前走過,老流浪漢就說幾句話,聲音很低沉。老頭說完話,那五條狗也跟著叫幾聲,聲音也很低沉。他和它們表現出一種特別深沉、特別謙遜的態度。

  我問我們的翻譯:他們說什麼?

  翻譯說:老頭說可憐可憐這五條無家可歸的狗吧。

  我問:狗呢,狗說什麼?

  翻譯笑著說:我不懂狗語。

  我說:你不懂我懂,狗必定是說,可憐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

  這是真正的相依為命,也是真正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我們儘管很窮,但還是掏出幾個硬幣扔到他和它們面前的盤子裡。他對我們說了一句話我敢肯定是謝謝,狗對我們一齊汪汪汪,表達的也是感謝之意。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中國的狗是不是能聽得懂德國狗的叫聲?

  在德國看了那麼多奇形怪狀的狗,於是就想到了家鄉那些狗和家鄉人講過的關於狗的故事。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在外邊無論見到了什麼事,總喜歡和家鄉的同類事情作比較,一比較就難免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為此得罪了許多人。今後儘量地改正吧。我們故鄉的狗很少有脖子上戴鏈條的,因此,雖然我的故鄉的狗撈不到牛奶喝也撈不到香腸吃,但它們比德國的狗自由。香腸雖好吃,自由價更高。它們白天漫遊于田野,夜晚臥伏於糙垛邊,願意為主人看家就叫幾聲,不願看家就出去撒野。事實上也比德國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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