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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中期,我在生產大隊養豬場裡當了一段警衛,每天夜裡都要跟前來偷豬食的狗作鬥爭。我抱著一桿土槍,埋伏在土牆後。在銀色的月光下,看到它們蹺腿躡腳地來了。狗眼綠瑩瑩的,好像鬼火一樣。看看近了,就摟火。震天動地一聲響,狗慘叫著跑了。不是我槍法不好,是我不敢打死它們。都是村里人家的狗,打死了不好交待。這就叫打狗也要看主人。

  村里文化活動很少,碰上打 對狗 就像過年一樣。往往是看到兩個狗在一起轉起圈子來了,我們就開始興奮。一旦它們交配成功,我們就手持棍棒或是磚頭瓦塊,一擁而上,就像當年到海灘上去抓跳傘逃生的敵特一樣。有一個謎語: 四個耳朵朝天,八條腿著地,中間一根轉軸,兩頭喘氣。 就是說 對狗 的。它們連結在一起,互相牽扯,行動不便,被我們打得叫苦連天。不但我們這些討狗厭的孩子打,大人也參加這罪惡的活動。但在當時,我們也並不認為這樣做不狗道。因為鄉下傳說, 對狗 不打不開,一天不開母狗死;兩天不開公狗死。有這樣的傳說墊底,我們打 對狗 ,就是積德行善了。後來我進城之後,才明白鄉下的傳說是胡說。

  現在回想起來,德國的狗都不喜歡叫,即便是叫也是低聲叫,好像怕驚動了別人似的。我們到德國,也算是外國人了,但那些德國狗理也不理我們。我記得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到漢堡郊外一個德國姑娘家去做客,她家那條大個狼犬對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懶洋洋地連頭都不抬,唯獨對我狂吠。有一個人說我:連狗都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卻為此得意了好久。我得意的理由是:除了我之外,那天同去的其他人,連狗都懶得理他們了。前幾年,一個德國作家到我們村里去,村子裡的狗一傳十、十傳百,全都來了,集中在我家外邊的打穀場上,齊聲大叫。那德國作家嚇得臉色發黃,我對他說:別怕,它們是在歡迎你呢!

  可能是出於偏愛,我還是覺得我們家鄉的狗好。德國狗太傲慢,我們家鄉的狗多麼熱情。德國狗是德國人的玩物,我們家鄉的狗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家鄉的狗能跑能跳,狂呼亂叫,很不含蓄,沒有德國狗那麼好的修養,但也沒有德國狗那麼陰沉。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會向主人搖著尾巴獻媚,但狗向人獻媚總比人向狗獻媚好。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不是真正的狗,真正的狗其實就是狼。

  德國的狗百分之五十沒有尾巴,問一問,說是動手術割了去了。我問同行:你們知道為什麼要把狗尾巴割了去嗎?他們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是為了美觀。我說:你們說得都不對。我們家鄉有一句歇後語,叫做 沒尾巴狗跳牆——利索 ,切掉狗尾巴,就是為了讓它們跳牆。

  德國有一條河,名叫萊因河。當年我學習馬克思的著作,就知道德國有這樣一條河。這條河水在我們眼裡看起來已經很清澈,但是有一些德國人還跟政府吵架,說是他們把河水污染了。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大河一樣,萊因河兩邊也有許多城。有一座城叫波恩,當時還是聯邦德國的首都。城裡有許多人,還有許多鳥,而且鳥不怕人。

  我在河邊坐著看河水,一隻肥胖的野鴨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它用漆黑的小眼睛看著我,還對我嘎嘎地叫。緊接著又有幾隻野鴨子走過來,都好奇地看著我。我一伸手,就摸到了它們的羽毛。當時我真想抓幾隻拿回去燒著吃,但又怕被人家抓住丟了中國人的臉。我曾經寫過一篇小說,講一個窮漢子打野鴨子的故事。他埋伏在一叢高粱秸里,看到夕陽西下,看到一群群的野鴨子落到面前的水汪子裡。他想多打幾隻野鴨,就不停地往槍里填藥。最後的結果當然很不好,他貪心太大,裝藥太多,結果炸了槍膛,野鴨子沒打著,反把自己給炸死了。

  最近幾年,中國人的環保意識也在加強,國家也頒布了保護動物的法律。但偷獵珍稀動物的事情還是不斷發生。有she殺天鵝的,還有殺死大熊貓包餃子的。看起來光有法律還不行。老百姓的肚子裡如果沒有油水,什麼法律也攔不住那些大膽的饞鬼。吃飽了才能講文明,吃飽了才能學文化。我就不相信,當德國人窮得連飯都吃不飽時,他們還顧得上去保護動物。能保護天鵝,也顧不上保護野鴨子。

  當然也不能把一切問題都歸結到吃飽吃不飽上。我在狼牙山下當兵時,部隊生活很好,頓頓有油水。但機關里有一位幹事,每天都提著一桿氣槍去打鳥。黃鸝、杜鵑、喜鵲、烏鴉、啄木鳥……他見到什麼就打什麼。這人槍法很準,幾乎是彈無虛發。每天都有幾十隻鳥死在他的手下。那時我才知道啄木鳥有好幾個品種。啄木鳥死後,那舌頭是吐出來的,就像吊死鬼一樣。啄木鳥的舌頭像一根肉錐,尖上還帶著一個鉤兒。他打死那麼多鳥,隨手就扔在窗台上,他不吃,讓螞蟻吃。為此我還勸過他,但他根本不理我。我偷偷地告了他一狀,結果把他得罪了。

  人其實是最複雜的動物。人是最善良的,也是最殘忍的。人是最窩囊的,也是最霸道的。也許有一天,人要從地球霸主的位置上退下來。不過那時候,我的肉體可能轉化成了別的物質。我也許變成了一束鮮花,也許變成了一堆狗屎。但我還是希望能變成一隻鳥,變成一隻在萊因河邊漫步的野鴨子也行。

  想不到波恩城裡也有麻雀,它們的模樣跟中國麻雀沒有什麼區別。在一家咖啡館的招牌上,有一個堂皇的麻雀巢,很低,抬手就可摸到。據說招牌上的字母拼起來就是貝多芬,麻雀就在貝多芬的頭上生兒育女,拉屎撒尿。

  麻雀在中國可是遭過大難的,一聲令下,槍打、網羅、敲鑼打鼓嚇唬,差不多滅了它們的種。一個龐大的國家、好幾億人口,聯合起來對付一種小鳥,這行為既荒誕又好玩,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後。我看過一個資料,寫幾個科學家聯合起來給毛澤東寫信營救麻雀的事,才知道這滅麻雀的事不簡單。沒有50年代的 除四害 滅麻雀,大概也就不會有60年代的 破四舊 搞 文化大革命 ,很可能也就沒有需要 粉碎 的 四人幫 。要把四個人 粉碎 了,儘管是壞人,想來也可怕。我還看過一個挺有名的作家寫的一篇童話小說,寫一個麻雀之家,兩個老麻雀,兩個小麻雀,在滅絕麻雀運動中的悲慘遭遇。兩個小麻雀,一個被彈弓打死了,一個飛不動掉下來被活捉了。男老麻雀撞到高壓線上碰死了,剩下女老麻雀,好不容易逃回自家的窩。夜裡,它躲在窩裡哭,一道強光she進來,它被一個小孩子給活活捏死了。那作家寫了這小說配合運動,但他並不了解這場運動的真正意義。

  馬在德國跟狗在德國一樣,早已由生產資料變成了玩物。馬的輝煌時代在德國已經結束——其實在中國也快要結束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類的文明史里攙雜了許多的馬糞和狗屎。馬曾經是人類多麼重要的幫手,但現在一點也不重要了。我當時想起了《靜靜的頓河》,想起了肖洛霍夫對馬的精彩描寫。他寫到婀克西妮婭臨死前騎的那匹馬有一個壞習慣:喜歡低頭啃騎馬人的膝蓋。這匹馬多麼有性格呀。現在我又想起了《馬語者》這本暢銷書,一看就是個不懂馬的人寫的。我曾應該書責編之邀,寫過一篇促銷文章,裡邊只有一句話是滿意的:其實,人類從來不敢正視馬的湛藍的眼睛。

  我在德國只見過一次馬,那是在斯圖加特郊外一個牧場裡。馬的主人是個紅臉膛的大漢,渾身散發著令我感到親切的馬糞氣味。據說他極善馬術,曾在大型的賽馬會上獲得過金牌。大漢有一位嬌小的妻子,穿著牛仔褲,很乾練,不用說也是個馬上的健女。他還有一個在城裡讀幼兒園的兒子,還有一個像布娃娃那般大的精緻女兒,還有一個忙前忙後的老母親。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們進了主人的馬廄,看到了幾匹胖得油光滿臀的高頭大馬。還有一匹讓我感到大吃一驚的小馬。它比一隻綿羊大不了多少,但它不是馬駒。我們的翻譯說這是袖珍馬,長不大的。這是馬嗎?我真難過。這是什麼人培育出來的馬種呀!

  主人派人進城把他的兒子接回來了,為了給我們表演馬術。小男孩換上了全套的馬術服,從廄里牽出了那匹袖珍小馬,熟練地給它備好鞍韉。那個剛會行走的小女孩去揪小馬的尾巴,怪嚇人,但她的父母不管不問。男孩把馬牽到訓馬場上,女孩追著馬哭。她的母親把她扔到馬背上,她就笑了。

  說說這個女孩吧。她穿著一條帶背襻的紅色皮短褲,一雙紅色的小皮鞋,一件紅格子的半袖襯衫。金色的頭髮梳成兩條小辮子。她的皮膚細膩得像奶油一樣。她的眼睛藍得像湖水一樣。她的嘴唇紅得像櫻桃一樣。她精緻得不像個真孩子。

  男孩騎著小馬在場上跑起來。起初跑得不快,越跑越快。它的小蹄子飛快地翻動著,讓我聯想到大銀行里那些快速點鈔的女職員的手指。跑著跑著,那小馬在那小孩的駕馭下,沖向障礙,嗖地就飛過去了。小馬的肚皮擦著了欄杆。我們鼓掌。又過去了,我們鼓掌。

  在德國,我有個感覺:真的就像假的,假的反似真的。譬如說市場上的水果,色彩之艷麗、表皮之光潔、都過了分,使人疑心是塑料或是蠟做成的。有些假物,譬如說桌上擺的假花,你忍不住要去嗅它的香味。德國的馬也像假馬,太乾淨、太光滑了,沒有一點馬的野氣。

  我又想起了故鄉的馬,在冰封大地之後,去原野上啃麥苗子。一輪巨大的紅日初升,田野里奼紫嫣紅,麥苗子上掛著粉紅色的霜花。我家那匹紅馬滿身亮汗,大口啃麥苗,輕鬆搖尾巴,馬眼明亮,宛如藍色水晶。我凍得雙耳通紅,站在大河堤上,高聲呼喚我家的馬:馬來——咴咴咴……遙遠的我家的馬昂起頭,晃動著紅色的鬃毛,飛一般奔過來。在它的帶動下,幾十匹馬一起狂奔,像幾十匹舒捲的綢緞,像一條波浪翻卷的彩色河流。

  去年,轟轟烈烈的 彗木相撞 過後,我頗有感觸,便摹仿著某些著名散文家的筆調,寫了一篇題為《望星空》的隨筆,塞給家鄉的一家內部發行的刊物。但是就感到言猶未盡,今日翻出來,將原文潤色後,再續上一條尾巴,吐盡我心中的隨感吧。原文如下:

  不久前,一串彗星的碎片(每片都有數公里之巨),撞擊了木星。在那顆神秘的星球上,發生了 驚天動地 的大事件。如果那裡有什麼生物,那它們的命運將會十分悲慘。在彗木相撞的那些日子裡,全世界億萬雙眼睛盯著天上這顆與地球息息相關的星球。據說西方國家的電視台一天二十四小時滾動著播出有關彗木相撞的消息,是絕對的新聞熱點。但在我國,媒體保持著足夠的冷靜,以近乎麻木的口吻向國人轉述著國外的科學工具獲得的資料。好像彗木相撞是在某個大洋深處的小島上發生的一次小小的自然災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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