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當兵後,部隊住在偏遠的農村,周圍連條可以洗澡的河都沒有。我們整天摸爬滾打,還要養豬種菜,髒得像泥猴子似的,身上散發著臭氣。但部隊就是部隊,待遇勝過農民。每逢重大節日,部隊領導就提前派人到縣城裡去聯繫澡堂子。聯繫好了,就用大卡車拉著我們去。這一天部隊把整個澡堂包下來了,老百姓不准入內。我們可以盡興地洗。我們所在的那個縣是革命的老根據地,對子弟兵有很深的感情。澡堂工作人員對我們特別客氣,免費供應茶水,還免費供應肥皂,把我們感動得很厲害。那個很胖大的澡堂領導對我們說:好好洗,同志們,來一次不容易。有什麼意見隨時提出來,我們隨時改正。我們的帶隊領導說:同志們,好好洗,認真洗,洗不好對不起人民群眾對子弟兵的一片心意。我們在澡堂子裡一般要耗六個小時,上午九點進去,下午三點出來。我們在老兵的帶領下,先到水溫不太高的大池子裡泡,泡透了,爬上來,兩個人一對,互相搓身上的灰。直搓得滿身通紅,好像褪去了一層皮,也的確是褪去了一層皮。搓完了灰,再下水去泡著。泡一會兒,再上來搓灰。這一次是細搓,連腳丫fèng隙里都要搓到。搓完了,老兵同志站在池子沿上,說:不怕燙的、會享福的跟我到小池子裡泡著去。我們就跟著老兵到小池子裡去。小池子裡的水起碼有六十度,水清見底,冒著裊裊的蒸汽。一個新兵伸手試了試,哇地叫了一聲。老兵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大驚小怪幹什麼?然後,好像給我們表演似的,他屏住氣息,雙手按著池子的邊沿,閉著眼,將身體慢慢地順到池子裡。他人下了池子,幾分鐘後還是無聲無息,好像犧牲了似的,我們胡思亂想著但是不敢吭氣。過了許久,水池中那個老兵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足有三米長。我們在一個忠厚老兵的教導下,排著隊蹲在池邊,用手往身上撩熱水,讓皮膚逐漸適應。然後,慢慢地把腳後跟往水裡放。一點一點地放,牙fèng里噝噝地往裡吸著氣。漸漸地把整個腳放下去了。老兵說,不管燙得有多痛,只要放下去的部分,就不能提上來。我們遵循著他的教導,咬緊牙關,一點點地往下放腿,終於放到了大腿根部。這時你感到,好像有一萬根針在扎著你的腿,你的眼前冒著金火花,兩個耳朵眼裡嗡嗡地響。你一定要咬住牙關,千萬不能動搖,一動搖什麼都完了。你感到熱汗就像小蟲子一樣從你的毛孔里爬出來。然後,在老兵的鼓勵下,你一閉眼,一咬牙,抱著死也不怕的決心,猛地將整個身體浸到熱水中。這時候你會百感交集,多數人會像火箭一樣躥出水面。老兵說,意志堅定不堅定,全看這一霎間。你一往外躥,等於前功盡棄,這輩子也沒福洗真正的熱水澡了。這時你無論如何也要狠下心,咬住牙,你就想:我寧願燙死在池子裡也不出來了。這時你可能感到有萬支鋼針在給你針灸,你的心臟跳動得比麻雀心臟還要快,你的血液像開水一樣在你的血管子裡循環,你汗如雨下,你血里的髒東西全部順著汗水流出來了。過了這個階段,你感到你的身體不知道哪裡去了,你基本上不是你了。你能感覺到的只有你的腦袋,你能支配的器官只有你的眼皮,如果眼皮算個器官的話。連眼皮也懶得睜開。你這時盡可以閉上眼睛,把頭枕在池子沿上睡一覺吧。即便是這樣死了,你也挺幸福是不是?在這樣的熱水中像神仙一樣泡上個把小時,然後調動昏昏沉沉的意識,自己對自己說:行了,夥計,該上去了,再不上去就泡化了。你努力找到自己的身體,用雙手把住池子的邊沿,慢慢地往上抽身體,你想快也快不了。你終於爬上來了。你低頭看到,你的身體紅得像一隻煮熟的大龍蝦,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氣味。澡堂中本來溫度很高,但是你卻感到涼風習習,好像進了神仙洞府。你看到一根條凳,趕快躺下來。如果找不到條凳,你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吧。你感到渾身上下,有一股說痛不是痛,說麻不是麻的古怪滋味,這滋味說不上是幸福還是痛苦,反正會讓你終生難忘。躺在涼森森的條凳上,你感到天旋地轉,渾身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意思。躺上半小時,你爬起來,再到熱水池中去浸泡十分鐘,然後就到蓮蓬頭那兒,把身體沖一衝,其實沖不沖都無所謂,在那個時代里,我們沒有那麼多衛生觀念。洗這樣一次澡,幾乎有點像脫胎換骨,我們神清氣慡,自覺美麗無比。

  過了十幾年,我到北京上學、工作,雖然是身在首都,但要洗一次澡還是不容易。譬如在軍藝上學期間,每周澡堂開一次。因為要講究衛生,取消了水池子,全部改成了淋浴。總共十幾個蓮蓬頭,全院數百個男子,只能是有人洗,有人在一邊等。暖氣燒得又不熱,把人凍得像猴似的。好不容易洗完了澡,再冒著寒風、踩著滿地的煤灰走回宿舍,連一點美好的感覺也找不到了。從那時我就想:將來如果有了錢或是有了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裡修一個澡堂子,澡堂子裡有一大一小兩個水池子,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大池子裡的水比較熱,小池子裡的水特別熱。據說我黨的許多領導人喜歡坐在馬桶上辦公,我如果成了什麼領導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裡辦公,辦公桌就浮在水面上。開會也在澡堂里開,大家一邊互相搓著背,一邊討論,那樣肯定能夠比較坦誠相見,許多衣冠楚楚時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就容易解決了。有好幾次我接受記者採訪,他們問我最大的理想是什麼,我說就是將來在家修個澡堂子,天天能洗熱水澡。

  又過了將近十年,我的家中安裝了燃氣熱水器,基本上解決了天天能洗熱水澡的問題,但這離我的理想還相差甚遠。在熱水器下洗完澡,總是感到浮皮潦糙,一點都不深刻,沒有那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我理想的、我嚮往的、我懷念的還是縣城裡那種有熱水池和超熱水池的大澡堂子,如果要修一個私有的這樣規模的大澡堂並能日日維持熱水不斷,我的錢還遠遠不夠,我的權更是遠遠不夠。我這樣的人這輩子是當不上什麼官了,所以指望著利用職權來為自己修一個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寄希望於我能寫出一部暢銷書,賣了幾千萬本,收入了億萬元的版稅,那時,我的大澡堂子就可以興建了。到時候歡迎各位到我家來洗澡,咱們一邊洗澡一邊談論文學問題,那該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啊!

  今年是福克納誕辰一百周年,我想我應該寫幾句話來紀念他。

  十幾年前,我買了一本《喧譁與騷動》,認識了這個叼著菸斗的美國老頭。

  我首先讀了該書譯者李文俊先生長達兩萬字的前言。讀完了前言,我感到讀不讀《喧譁和騷動》已經無所謂了。李先生在前言裡說,福克納不斷地寫他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於創造出一塊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來,在房子裡轉圈,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也去創造一塊屬於我自己的新天地。

  為了尊重福克納,我還是翻開了他的書,讀到第四頁的最末兩行: 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鐵門冷了,不過我還能聞到耀眼的冷的氣味。 看到這裡,我把書合上了,好像福克納老頭拍著我的肩膀說: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讀了!

  我立即明白了我應該高舉起 高密東北鄉 這面大旗,把那裡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魚、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我的小說,創建一個文學的共和國。當然我就是這個共和國開國的皇帝,這裡的一切都由我來主宰。創建這樣的文學共和國當然是用筆,用語言,用超人的智慧,當然還要靠運氣。好運氣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納讓他小說中的人物聞到了 耀眼的冷的氣味 ,冷不但有了氣味而且還耀眼,一種對世界的奇妙感覺方式誕生了。然而仔細一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結滿了白冰的早晨,不是也聞到過耀眼的冰的氣味嗎?未讀福克納之前,我已經寫出了《透明的紅蘿蔔》,其中有一個小男孩,能聽到頭髮落地的聲音。我正為這種打破常規的描寫而忐忑不安時,仿佛聽到福克納鼓勵我:小伙子,就這樣干。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從此後,我忙於 建國 的工作,把福克納暫時冷落了。但我與這個美國老頭建立了一種相當親密的私人關係。我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我還用見到他的書就買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對他的敬意。

  每隔上一段時間,我就翻翻福克納的書。他在書里寫了些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至今我也沒把他老人家的哪一本書從頭到尾讀完過。我看他的書時,就像跟我們村子裡的一個老大爺聊天一樣,東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漫無邊際。但我總是能從與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當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紅的小說鬧得眼花繚亂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要永遠定出比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標,不要只是為想超越你的同時代人或是前人而傷腦筋,要盡力超越你自己。

  當我看到別人的成功發財心中酸溜溜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好的作家從來也不去申請什麼創作基金之類的東西,他忙於寫作,無暇顧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說:沒有時間或經濟自由,以此來自欺欺人。其實,好的藝術可以來自小偷、私酒販子、或者馬夫。僅是發現他們能夠承受多少艱辛和貧困,就實在令人懼怕。我告訴你,什麼也不能毀滅好的作家,惟一能夠毀滅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沒有時間去為成功和發財操心。

  與福克納老頭相交日久,我也發現了他一些可愛的小毛病。譬如說話沒準,喜歡吹牛。明明沒當上空軍,卻到處說自己開著飛機上天打過空戰,腦袋裡還留下一塊彈片。而且他還公開宣稱,從不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譬如他曾經說過的一個作家為了創作,可以去搶劫自己的母親。他跟海明威的關係也像兩個小男孩似的,打起來很熱鬧,但沒有什麼質量。儘管如此,我還是越來越喜歡他。也許是因為他有這些缺點我才能歷久不衰地喜歡他。

  前幾年,我曾去北京大學參加了一個福克納國際討論會,結識了來自福克納故鄉大學的兩位教授。他們回國後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生活的畫冊,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膠鞋、披著破外套、蓬亂著頭髮,手拄著鐵鍬、站在一個牛欄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視著這幅照片,感到自己與福克納息息相通。

  一糙原

  1993年7月,我在邊城滿洲里採訪時,曾化名王家寶,跟隨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待了二十四小時。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