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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俄羅斯的城市不感興趣,更不想進去採購什麼東西;跟隨旅遊團進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羅斯的糙原。我們這邊也有糙原,但這邊的糙原與我想像中的糙原大不一樣。我想像中的糙原應是遼闊無邊的,應該是糙浪追逐、牛羊隱沒其間的,應該有無數的鮮花點綴在青糙叢中,應該是上有百鳥鳴囀、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糙原顏色枯黃,糙棵低矮,還有一塊塊的 斑禿 ,好像瘌痢頭似的。沒有風吹糙低,牛羊卻很多,一群連著一群。貧瘠的糙原瘦弱的糙,它們如何能吃飽呢?也沒有我想像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頭還大、小的比米粒還小、點綴在綠糙間、伸展到天邊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裡多半沒有水,有點水也是渾濁如泥湯。有鳥,但數量很少,它們顯然很寂寞,有的在路邊獨步,有的在天上悲鳴。尤其糟糕的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把本來就不甚遼闊的糙原劈成了兩半,路邊上竟然也有一些插著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亂地扔著三五顆血肉模糊的羊頭,招引得蒼蠅嗡嗡飛舞。到哪裡去尋找我夢中的糙原呢?滿洲里的朋友說:到那邊去看看吧,那邊的糙原也許能讓你滿意。

  越過國境線,汽車沿著顛顛簸簸的土路,直插進俄羅斯。我看到土路兩邊牧糙沒膝,野花爛漫;一望無際的糙原上,看不到一隻牲畜,更看不到一個人。夜裡好像剛下過雨,路面上的坑坑窪窪里,積存著淡黃色的雨水;路邊的溝里,積水深深,無色而透明。而我們那邊,夜裡並沒有下雨,乾旱的糙原上幾乎要飛揚塵土。只隔著一條國境線,無論天還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別,這讓我感到驚訝。我問同車的滿洲里朋友:這是怎麼回事呢?朋友道:我們那邊的糙原載畜量過多,遠遠超過了 負荷 ;我們的糙原是疲憊的糙原。而這邊的糙原載畜量過小,糙都長瘋了。我問:我們為什麼不把載畜量弄得小一點呢?朋友道:難道這個問題還需要我來回答嗎?是的,這個問題的確不需要回答了。

  車越往裡深入,人煙似乎越稀少。野糙狂妄地長到了路上;路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糙原茫茫,望不到盡頭;天底下只有我們的汽車在笨拙地爬行。不時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橫穿道路,它們的態度很從容,一點也不顯驚恐。在我們頭上,那些鳥兒,在燦爛的陽光里,有的盤旋、有的上躥、有的降落,都熱烈地鳴叫著,好像剛下課的小學生。遠處有線條渾圓的山嶺,與糙原一色,這說明山嶺上也生長著茂盛的青糙。橫躺的山脈像豐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偉大的蘋果。俄羅斯糙原沉重緩慢的呼吸我已經感覺到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羅斯偉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辨了。因為我讀過他們的書,曾被他們書中描寫過的糙原感動,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儘管他們筆下的糙原未必是我腳下的糙原,但我寧願這糙原是那糙原。是的,這糙原就應該是他們的糙原,而他們的糙原就是全人類的糙原。

  時近正午,車停。我們彎著腰下了車,男女分開,到路的兩邊去,為俄羅斯的糙原施肥。然後伸著懶腰,呼吸著讓人醺醺欲醉的空氣,心情舒暢,感慨萬千。眼睛貪婪地往近處看;往遠處看;低頭看糙;抬頭望天;真好,大自然;真遺憾,這裡不是祖國;這裡不是家鄉。遙想到荒涼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地球,綠的像寶石,上邊有這樣美麗的局部,作為一個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銀、銅、鐵、錫……極其偶然地組合成一個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運,無怪乎人們感嘆:活著真好,生命可貴;糙是奇蹟,木是奇蹟,花是奇蹟,鳥是奇蹟,我是奇蹟中的奇蹟。如此一想,遺憾不成遺憾,感慨不算感慨,如果大家都如是我想,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君將不君,臣將不臣,那樣的日子與馬克思想像的共產主義相差不會太遠……旅遊團的領隊喊:餵!上車了!

  但司機卻發動不起來汽車了。他將鴨舌帽砸在車座上,罵罵咧咧地跳下車。咄!他說,跑累了,不想動了?那也不能在這裡歇呀!司機掀開車蓋板,探進頭去,不知搗鼓什麼。大家等了幾分鐘,都不著急。又等了幾分鐘,有人著急,開始嘟噥。領隊下去,趴在司機身邊,問一些外行話,表示關切;司機也不甚搭理。半個小時過去,人們焦慮起來,嗡嗡地議論,有些話很難聽。司機滿臉是汗,腮上抹兩道油污,瞪著大眼,脾氣大發:這是怎麼個說話法?誰願意它壞?老爺車,早該退休,老幹部似的,賴著不退;也不是它不想退,是我們局長不讓它退,我們局長谷糠里榨油,你們有能耐的回去抽他去,跟我說啥也沒用。又有人說難聽的,司機道:願等就等,不願等就自己走!說完還用拳頭猛砸了一下車蓋板,咚!嚇了眾人一大跳。四顧糙原茫茫,前不見俄人,後不見同胞;這是真正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況且還在別人的國土上。人們考慮到這個現實,都乖乖地閉了嘴,心急如焚,卻裝出悠閒的模樣,等著。有人吹起無聊的口哨;有人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有人遞給司機一支煙,討好地說:師傅,慢慢修,我們等著,不著急。有人下了車。我在下車的行列中。

  起初我們還不敢走遠,生怕被那牢騷滿腹的司機給甩掉。但到了下午三點,車還沒修好。領隊跟司機大吵了一架,氣得小臉煞白。司機也怒容滿面,扣上車蓋板,踹一腳輪胎,罵一句髒話,坐到糙地上抽起煙來。我大著膽子上前問:師傅,啥時能走?他瞪著眼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到糙原深處漫遊去了。我的褲子被柔軟的糙葉磨擦得作響,我的手指不時地抓一抓那些紫色的拳大的花朵。它們傳達到我手上的感覺是那樣的肉感:軟軟的,柔柔的,涼涼的……令我這個思想不健康的人浮想聯翩。我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婀克西妮婭……想到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割糙的夜晚,葛里高利和婀克西妮婭割糙的夜晚。我隱約感覺到,今夜可能要在這糙原上過夜了。因為天高氣慡,陽光便格外強烈。地上的濕氣裊裊上升。濕氣中混合著青糙的氣味,花朵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還有文學的氣味。下午的糙原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幸虧有一縷縷的清風從遠山那邊吹來,才使人不至於太難過。風過之處,糙梢便美妙無比地起伏著,花朵便風情萬種地顫動著,讓人的心莫名其妙地傷感著,甜蜜的惆悵,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就這樣站定了,很久不動,眼睛望著遠處,但其實什麼也沒看見,眼睛在心裡,看著俄羅斯這個偉大民族的悲涼而不悲傷、狂放但不瘋狂的性格。

  傍晚時分,巨大的紅日落在了柔軟的糙梢上,糙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畫,色彩凝重得化不開。小鳥們紛紛降落到糙棵間,蒼鷹的身影像黑色的閃電,掠著糙梢滑過。此時的糙原,溫暖中略帶點寒意。這本來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好氛圍,但由於汽車拋錨,將人們困在這荒無人煙的糙原上,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圍,也難被注意。幾個人包圍著旅遊團領隊,讓他想辦法。領隊搖頭苦笑,看著司機。司機說:甭看我,看我也沒用。這破車,得了 心肌梗塞 ,別說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你們都瞪著我幹啥?想合夥吃了我?難道我不願早早地開到紅石市?灌上一瓶啤酒,往鋪了雪白床單的床上一躺,那是個啥滋味?我的朋友打斷他的話:夥計,你少說廢話吧,總要想個法子。司機道:我說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耐心等待,等著過路的車,把我們拖回去。朋友說:總不能讓我們在糙原上過夜吧?司機說:在糙原上過夜怎麼啦?多浪漫呀!一個老姑娘模樣的女人問:師傅,有狼嗎?司機道: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緊,糙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撐的躥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們嘴邊去,它們也懶得張口。人們咧咧嘴,哭笑不得。那老姑娘一走,司機低聲道:就您那肉,狼能咬動嗎?我的朋友對我說:夥計,委屈你了。我說:挺好,的確很好,能在俄羅斯的糙原上過夜,這機會千載難逢。朋友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隨即放出了光輝。起初這光輝還有些混濁,很快便清澈起來;銀光閃閃,如水銀瀉地。糙梢肅然不動,安靜了一刻,四周便響徹了蟲鳴。夜的糙原並沒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現著生命的運動。有浪漫情懷的人撿來一些枯糙,點起一堆篝火。在明月的逼視下,火苗顯得軟弱,像沒有熱度的、褪色的紅綢。成群的飛蟲往火里撲,燒得翅羽啪啪響。但篝火很快便熄滅了,只餘下一堆暗紅的灰燼。糙原上cháo氣濃重,干糙難弄,人們其實沒有心思,浪漫情懷不能持久。糙原一望無際,只要有車來,幾十里外就能看到。大家四處看看,只見月水流動,只有糙色朦朧,沒有車影,這時候了,不可能再有車來。人們絕望了,嘟噥著,咒罵著,鑽進車,睡去,或是迷糊著,熬這漫漫長夜。

  我拉著朋友,往糙原深處走去。我們分撥開茂糙,簡直就是分撥開月光。我感到身在月光水裡游。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聽到月光水的潑剌之聲。就這樣走啊走,起先是清清楚楚,繼而是昏昏沉沉,沉浸在幸福的麻木狀態中。但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說:哥們兒,別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我不理他,繼續前行。我知道他會厭煩,這種月下的糙原漫步,腿被露水打濕,臉被蚊蟲叮咬,同伴是粗魯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應厭煩。一切都是重複的,同樣的糙在磨擦我們,同樣的蟲鳴在喧鬧我們,同樣的月光在照耀我們,但我的興趣就在這重複之中,我的幸福也在這重複之中。

  我們終於在一個突起的山包上停住了。轉著圈子往四處看,看到了極遠處有一簇閃爍的燈火。朋友說:那就是紅石市了,可望不可即。我說:老兄,老兄,我已經十分滿足,感謝那司機,那破車。朋友道:我認識一個作家,為了證明自己與常人的區別,別人說臭的,他一定要說香;別人說香的,他一定要說臭。我說那就是我。他哈哈大笑。山包上比較乾燥,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支煙,然後躺下。小蟲子鑽進我的褲腿,我不理睬它們。我仰望著星空,從沒見過的如此燦爛的星空。在漫野的蟲鳴聲造出的特殊的寂靜里,我傾聽著星斗的聲音。星斗灼灼,搖搖欲墜。流星如火,劃破天穹。中國的老人們對自己的後代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墜一顆星。俄羅斯的老人對自己的後代說:天上墜一顆星,地上死一個人。我們頭頂著同一個星空。我們仰望星空時,國界便模糊不清了。但我們到底不能永遠仰著頭,更多的時候我們必須低下頭。我們低下頭時,便面對著嚴酷的現實。中國的國土上人滿為患,而俄羅斯的國土上人煙稀少。我們的糙原載畜量過大,糙原已經疲憊不堪;我們的森林在逐年萎縮;我們的耕地面積在逐年減少……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市場繁榮、物價穩定;俄羅斯呢?你有如此遼闊的糙原,你有汪洋大海般的森林,你有浩瀚的土地……可你怎麼會這樣窮?俄羅斯的人民要想小康實際上並不困難。社會主義在前蘇聯的試驗是比較徹底地失敗了。俄羅斯的經濟現在還處在休克後的短暫昏迷中。但俄羅斯的自然條件實在是太優越了,國土如此遼闊,資源如此豐富,人口如此稀少,俄羅斯人要想富起來比起我們中國人的致富肯定要容易許多。當時我就想到:他們不會永遠窮下去的。我們想用俄羅斯的暫時貧窮來證明資本主義不如社會主義是很幼稚的;同理,如果幾年後俄羅斯人民富裕起來,我們也不會把這當成資本主義勝過社會主義的證明。無論什麼社會制度下的人民,都是勤勞勇敢、最富有創造力的群體。只要稍稍放鬆扼著他們脖子的手,讓他們能夠呼吸;只要稍稍延長他們手銬腳鐐間的鏈條,讓他們能夠勞動;他們便能創造出璀璨的文化和巨大的財富。否則,過去的世界就不可理喻;現在的世界也無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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