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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矇矓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棵最大的白菜從牆上釘著的木橛子上摘了下來。母親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來。最後,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裡。我熟悉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為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時被牛犢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腳,所以它一直長得不旺,當別的白菜長到臉盆大時,它才有碗口大。發現了它的小和可憐,我們在澆水施肥時就對它格外照顧。我曾經背著母親將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圍,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親知道了真相後,趕緊地將它周圍的土換了,才使它死裡逃生。後來,它儘管還是小,但卷得十分飽滿,收穫時母親拍打著它感慨地對我說: 你看看它,你看看它…… 在那一瞬間,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珍貴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著一個歷經磨難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鄰村,距離我們家有三里遠。母親讓我幫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噥著,說: 我還要去上學呢。 母親抬頭看看太陽,說: 晚不了。 我還想囉嗦,看到母親臉色不好,便閉了嘴,不情願地背起那隻盛了三棵白菜、上邊蓋了一張破羊皮的簍子,沿著河堤南邊那條小路,向著集市,踽踽而行。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仿佛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不時有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超過去。我的手很快就凍麻了,以至於當簍子跌落在地時我竟然不知道。簍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簍底有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裡跳出來,滾到路邊結著白冰的水溝里。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罵道: 窮種啊! 然後她就顛著小腳,扎煞著兩隻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溝底,將那棵白菜抱了上來。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斷了,但還沒有斷利索,有幾綹筋皮聯絡著。我知道闖了大禍,站在簍邊,哭著說: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母親將那棵白菜放進簍子,原本是十分生氣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到我哭得真誠,也許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經潰爛的凍瘡,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有打我也沒有再罵我,只是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腔調說: 不中用,把飯吃到哪裡去了? 然後母親就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後邊幫扶著,讓她站直了身體。但母親的身體是永遠也不能再站直了,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早早地就壓彎了她的腰。我跟隨在母親身後,聽著她的喘息聲,一步步向前挪。在臨近集市時,我想幫母親背一會兒,但母親說: 算了吧,就要到了。

  終於挨到了集上。我們穿越了糙鞋市。糙鞋市兩邊站著幾十個賣糙鞋的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堆糙鞋。他們都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穿越了年貨市,兩邊地上擺著寫好的對聯,還有五顏六色的過門錢。在年貨市的邊角上有兩個賣鞭炮的,各自在吹噓著自己的貨,在看熱鬧的人們的攛掇下,戇起來,你一串我一串地賽著放,乒桌球乓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空氣里瀰漫著硝煙氣味,這氣味讓我們感到,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穿越了糧食市,到達了菜市。市上只有十幾個賣菜的,有幾個賣青蘿蔔的,有幾個賣紅蘿蔔的,還有一個賣菠菜的,一個賣芹菜的,因為經常跟著母親來賣白菜,這些人多半都認識。母親將簍子放在那個賣青蘿蔔的高個子老頭菜簍子旁邊,直起腰與老頭打招呼。聽母親說老頭子是我的姥姥家那村裡的人,同族同姓,母親讓我稱呼他為七姥爺。七姥爺臉色赤紅,頭上戴一頂破舊的單帽,耳朵上掛著兩個兔皮fèng成的護耳,支棱著兩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將兩隻手交叉著插在袖筒里,看樣子有點高傲。母親讓我走,去上學,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朝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風迎著她吹,使她的身體搖擺,仿佛那風略微大一些就會把她刮起來,讓她像一片枯葉,飄到天上去。她也是像母親一樣的小腳,甚至比母親的腳還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襖袖子捂著嘴巴,為了遮擋寒冷的風。她走到我們的簍子前,看起來是想站住,但風使她動搖不定。她將襖袖子從嘴巴上移開,顯出了那張癟癟的嘴巴。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知道她是個孤寡老人,經常能在集市上看到她。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白菜的價錢。母親回答了她。她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是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後她又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用彎曲的、枯柴一樣的手指。她撇著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 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卷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裡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吧。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 再緊就成了石頭蛋子了!

  老太太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問母親: 這是誰?是你的兒子嗎?

  是老小, 母親回答了老太太的問話,轉回頭批評我, 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將她胳膊上挎著的柳條箢斗放在地上,騰出手,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經乾枯的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 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麼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麼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 老太太嘟噥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並不停止。

  大嬸子,別撕了,放到這時候的白菜,老幫子脫了五六層,成了核了。 母親勸說著她。

  她終於還是將那層乾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的、潔白的菜幫。在清冽的寒風中,我們的白菜散發出甜絲絲的氣味。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麼鮮美啊!老太太搬著白菜站起來,讓母親給她過稱。母親用秤鉤子掛住白菜根,將白菜提起來。老太太把她的臉幾乎貼到秤桿上,仔細地打量著上面的秤星。我看著那棵被剝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現了它在生長的各個階段的模樣,心中感到陣陣憂傷。

  終於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說: 俺可是不會算帳。

  母親因為偏頭痛,算了一會兒也沒算清,對我說: 社斗,你算。

  我找了一根糙棒,用我剛剛學過的乘法,在地上划算著。

  我報出了一個數字,母親重複了我報出的數字。

  沒算錯吧? 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 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 老太太低聲嘟噥著,從腰裡摸出一個骯髒的手絹,層層地揭開,露出一疊紙票,然後將手指伸進嘴裡,沾了唾沫,一張張地數著。她終於將數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裡。母親也一張張地點數著。我看到七姥爺的尖銳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戳了一下,然後就移開了。一塊破舊的報紙在我們面前停留了一下,然後打著滾走了。

  等我放了學回家後,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呆。那個蠟條簍子擺在她的身邊,三棵白菜都在簍子裡,那棵最小的因為被老太太剝去了干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 我哭著說, 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 母親說著,兩行眼淚就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當兵之前,我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年,從沒洗過一次熱水澡。那時候我們洗澡是到河裡去。我家的房後有一條膠河,每到盛夏季節,河中水勢滔滔,坐在炕上便能看到河中的流水。回憶中那時候的夏天比現在熱得多,吃罷午飯,總是滿身大汗。什麼也顧不上,扔下飯碗便飛快地跑上河堤,一頭扎到河裡去,扎猛子打撲通,這行為本是游泳,但我們從來把這說成是洗澡。在河裡泡上一晌午頭,等到大人們午睡起來,我們便爬上岸,或是去上學,或是去放牛羊。每年的夏天,河裡總要淹死幾個孩子,但並不能阻止我們下河洗澡。大人也懶得來管。我們都是好水性,沒人教練,完全是無師自通,游泳的姿勢也是五花八門。那時候,每到夏天,十歲以下的男孩子,身上都是一絲不掛,連鞋子也不穿。我們身上沾滿了泥巴,曬得像一條條黑巴魚。有一些膽大的女孩子也有每天中午跟著男孩子下河的,但她們總是要穿著衣服,拖泥帶水,很不利索。

  我們洗澡的時間大概從五一節開始,洗到十月國慶節為止。個別的特別戀水的孩子,到了下霜的深秋季節,還動不動就往河裡跳。我們那時自然不知冬泳什麼的,只是感到不下水身上刺癢。河裡結了冰,我們就沒法子洗澡了。然後就乾巴一個冬季,任憑身上的灰垢積累得比銅錢還要厚。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城裡人在冬季還能洗熱水澡。

  我第一次洗熱水澡是應徵入伍後到縣城裡去換穿軍裝的時候。那時我已二十歲。那個冬季里我們縣共徵收了九百名士兵,在縣城集合,發放了軍裝後,像趕鴨子似的被趕到兩個澡堂子裡去。送行的家人們在澡堂子外邊等著拿我們換下來的衣服。那時縣城裡總共有兩個澡堂子。一個是公共澡堂,一個是橡膠廠澡堂。公共澡堂也叫人民浴池,是供縣城人民洗澡用的,據說裡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池子,而且還是石板鋪地。橡膠廠澡堂是供橡膠廠工人洗澡用的,規模很小,設施也差。我不幸被分到橡膠廠的澡堂里去。那個澡堂其實就是在平地上挖了一個坑,周遭抹上一層水泥。水泥坑中倒上幾十桶熱水。牆角上臨時生了幾個火爐子。澡堂里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抹著一層又黑又黏的髒東西,估計是從橡膠工人身上洗下來的。屋子裡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臭氣,比農村里所有的氣味都難聞。很多人捂著鼻子跑出來說不洗了不洗了!但帶隊的武裝部幹部說,你們已經是兵了,軍令如山倒,讓你們洗就得洗,不洗就是違抗軍令。於是大家只好手忙腳亂地脫衣。三百個青年,光溜溜的,發一聲喊,衝進澡堂里去,像下餃子一樣跳到池中。水池立刻就滿了人,好似肉的叢林。池中的水猛地溢了出來,在地上涌流,流到外間去,浸濕了我們脫下來的衣服。這次所謂洗澡,不過是用熱水沾了沾身體罷了。力氣小的擠不進去,連身體也沒沾濕。但是從此之後,我知道了人在嚴寒的冬天,可以在室內用熱水洗澡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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