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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成功!”
我聽到有人在耳邊喊叫,並感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肩膀。努力定神,擺脫幻覺,才發現我正摟著一棵糊滿了干牛屎的柳樹啃樹皮。我滿臉都是幸福的淚水。
方碧玉驚訝地看著我,問:
“你得了失心瘋了是不是?”
我羞得要命,支吾道:
“我故意出洋相逗你笑。”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發了幾個錢把你歡喜瘋了呢。”
“瞧你說的,碧玉姐,我馬成功再沒出息也不會到那種程度。”
“好吧好吧,”她說,“咱結個伴回趟家吧。”
“我在這就是為等你的嘛。”
“走吧。”
“走。”
踢著石頭往前走。
“碧玉姐,你每天開多少錢?”
“一元二角五分。”
“你呢?”
“一元三角五分。”
“你們抬大簍子出大力。”
“掙錢多的不出力,出力多的不掙錢。”
“你知道孫紅花她們幾個幹部子女掙多少?”
“我不知道。”
“一元三角。”
“比你們多,你不是技術能手嗎?”
“那管什麼用?”
我們悠閒自在地向前走,其實我並不悠閒,一方面適才那場夢幻的餘毒尚未完全清除,我還把一半身心浸泡在幸福的藥酒里——或者說我的腦袋還在天上身體在地上——幸福的感覺像發了瘋的狗一樣追逐著我狂吠,使我不能很實事求是地與這位被我臆造出來的爬山虎姑娘槍斃掉的方碧玉交談——爬山虎猶如天邊的彩霞漸漸消散,只剩下一團模糊的暗紅存在於我的意識之中——另一方面我的靠心臟部位的衣兜里裝著三個月勞動換來的人民幣,我強烈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感覺到它對我的心臟乃至神經系統所施加的巨大壓力。它使我精神沉重肉體輕飄。上述兩方面都證實了我與方碧玉同行的第一階段我是一個精神與肉體分裂了的二元論者。
走著走著就晚霞滿天了。爬山虎已融進晚霞,與我脫離了假想的夫妻關係。土路上有邁著沉重的步伐自田野返回的農民。他們臉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我和方碧玉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感到他們用仇恨的目光斜視著我們。我下意識地按按衣袋,人民幣一沓全在。田野已基本光禿禿了,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棉花柴還沒拔。偶爾也有一棵樹在路邊挑著碧綠的葉子,生出許多妖氣來,因為別的樹都已落葉惟獨它不落葉。那次給我印象最深至今難以忘記的是一個體重足有二百斤的大胖子開著一輛用12馬力柴油機組裝成的小拖拉機。他端坐在駕駛座上,儼然一座巍巍肉山。車後的小掛斗上,竟插著八面大紅旗,顯得詭怪而神秘。開車的大胖子是我小學的同學,他把拖拉機的油門開到最大,黑煙滾滾,紅旗獵獵,十分英勇悲壯。我和方碧玉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們的招呼不屑一顧。他嚴肅的面孔在我們眼前一閃而過。
我跟方碧玉相視一笑,頓時覺得周身通電,精神振奮,如同中了魔法。我們同時轉身同時說:
“追上他!”
道旁的百姓害怕這掛著旗子的車如同害怕一車烈火,紛紛閃到路邊,有急忙中扭了腳的也不足為奇。有一頭毛驢受了驚嚇,拖著地排子車躥到路溝里去了。趕車的農民扯著嗓子罵,不知他是罵驢還是罵車。那天的情景經常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閃出:一輛妖怪車在前跑,兩個傻男女在後邊追。
追呀追呀追呀追!
追上了。
大胖子剎住車,挪下車來,問我們:
“你們追我幹什麼?有事嗎?”
我不滿地說:
“開這麼個破車,老同學叫著都不答應,要是開上吉普車,連你爹叫你也不會應。”
“老同學,你胡咧咧什麼?”他彌勒佛一樣笑著說,“我光顧聚精會神開車了,目不斜視,哪能看到你們?方碧玉你說對不對?”
方碧玉嘻嘻地笑起來。
“你開這車幹什麼去?”我問。
“不幹什麼。”他認真地回答。
“那你把我們送回家去行嗎?”方碧玉問。
“當然行啦。”他說,“只要你大妹妹開了金口,甭說送到家,送到北極去都行。”
他站在車下擰著方向盤調轉了車頭,說:
“上來吧,你們。”
他跨上車,說:
“坐穩,走啦。”
撲撲通通一陣響,機器冒著黑煙,吭吭哧哧往前爬。
我說:“跑快點嘛。”
他說:“你別吵吵好不好?嫌慢坐炮彈去。”
忽聽背後有人喊叫:
“方碧玉——方碧玉——小方——”
原來是李志高。
我說:“等等他。”
胖子說:“就你嗦,讓他追就是了。”
李志高追上來,一個躥跳上了車,跟方碧玉坐在一起,氣喘噓噓地說:
“一轉眼就不見了你們,我到處找,有人說你倆結伴回家啦,把我急得呀,在門口轉呀轉,一轉眼看到你們在車上。”
“你不回家?”方碧玉冷淡地問。
“我沒有家,”李志高說,“革命者四海為家嘛。”
“找我有事?”方碧玉問。
“沒什麼事,”李志高臉皮有點紅,說,“反正我無家可歸,想送送你們。”
“方碧玉武功超群,八個小伙子也近不了她的身,還用你送?”我說:“李大哥你回去吧。”
他說:“送送吧,這麼威風體面的紅旗車,我坐會兒過過癮。”
夜色漸漸洇上來,一鉤新月在西南方很矮地掛著。棉花加工廠那盞水銀燈亮了,碧綠碧綠,像魔鬼的眼睛。胖子把車燈打開,本來有兩隻燈,壞了一隻,只亮一隻,獨眼龍,一道略呈綠色的白光,照著崎嶇的路面。
走了一會兒,胖子停車,說:
“你們下去吧,快到村了。”
“胖子,送人送到家。”我說。
“不行不行,我有任務,耽誤了不得了。”
“下吧下吧,”方碧玉跳下來說,“你快回吧,耽誤你功夫真不好意思。”
李志高也跳下來。方碧玉說:
“你就別下了,順便坐回去吧。”
“不,不,”李志高說,“我願意走走。”
胖子調過車頭,一加油門,竄了。
方碧玉說:“老李,你快回吧,俺到村了,沒法招待你。”
李說:“沒事沒事,我偵察過你們村的地形,村頭有個麥糙垛,垛上有一個大窟窿,送你們到村後,我鑽到糙垛里去睡一夜,明早你們回廠時叫我一聲,咱們一塊走。”
“你這人有神經病吧?”方碧玉說。
“我這人喜歡冒險,喜歡干別人不敢幹的事情!”他說。
方碧玉再也沒有吱聲。
到了村頭,李志高果然鑽到糙垛里去了。
方碧玉站在糙垛前,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星光灑下來,一切都朦朧,失去了真面目。
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李志高不英勇地夜宿糙垛,就不會有緊隨其後的浪漫故事。我猜想,事情發展到危急關頭,方碧玉也許會捶打著李志高的胸膛,悲憤交集地哭訴: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在那麥糙垛里過夜?到了這步田地,你又軟了,熊了,像受了驚嚇的鱉一樣,把脖子縮了回去!
“多少纏綿曲折的男女愛情故事,都沉痛地證明和宣告:女人的愛情之火一旦燃燒起來,就很難撲滅;而男人,在關鍵時刻總是像受了驚嚇的鱉一樣,把脖子縮了起來。”十八年後,我喝了一大杯酒對著與我對飲的李志高說。
李志高頭髮根部顏色紅黃,一看就知道是染過了的。他已是縣棉油廠副廠長,四十多歲的人了。他喝了一口酒,用筷子挑挑撿撿夾了一根碧綠的菜梗放到嘴裡,愁苦滿面地說:
“活到如今,我只信命,別的什麼都不信了。”
我正準備激烈地反駁他時,他的十八歲的女兒李棉花穿著一身艷麗的衣裳闖了進來。這姑娘很像孫紅花。她咕嘟著嘴對李志高說:
“爸爸,我要改名字!”
“為什麼?”李志高問。
她說:“你給我起了這麼個破名字,醜名字,土名字,同學們都笑話我。”
“我跟你媽是在棉花加工廠里相識、結婚,然後有了你,所以叫你‘棉花’。”李志高說。
她反駁道:“在棉花加工廠里相識就叫我‘棉花’,要是在化肥廠里相識就該叫我‘化肥’,在橡膠廠里相識就該叫我‘橡膠’是不是?”
李志高苦笑著說:“胡攪蠻纏!你打算改成什麼名字?”
她說:“我準備改成李口百惠子!”
李志高說:“隨你自己的便吧,你改成山本五十六我也不管了。”
我相信,方碧玉和李志高的浪漫史上最幸福、最富有愛情特徵的一夜,也是李志高夜宿糙垛的一夜。過了這一夜,他們的關係便突飛猛進,迅速發展,很快把事情推向高cháo,同時也推向深淵。
那天,他沾著一頭麥糠與我們同歸棉花加工廠。在冉冉上升的朝陽里,他頭上的麥殼像黃金,他的微笑也像黃金一樣燦爛。
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我雖然痛苦但卻清楚地意識到:方碧玉與李志高才是天生的一對,我不是李的勢均力敵的對手。我缺少夜宿糙垛的勇氣。我決定退居二線,發揚風格,為他們二人穿針引線,搭橋鋪路,充當一個光榮、高尚的第三者。在我還年輕的時候,能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