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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碧玉從她的花書包里掏出四個熱得燙手的紅皮雞蛋,分給我和李志高每人兩個。拿著雞蛋,我的靈魂在哭泣。我意識到這雞蛋是為誰而煮。雖然都是同樣的紅皮雞蛋,但李志高那兩顆重若泰山,我這兩顆輕如鴻毛。一個早起撿狗屎的老頭滿臉冰霜地看著我們,嚇了我們一跳。

  她用我認為是充滿了似水柔情的眼睛撫摸著李志高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他毫不客氣地往口裡塞著雞蛋,雞蛋黃噎得他淚流滿面。她笑起來,並且用半握的拳頭捶打了一下他的背。這一拳是他們愛情的定音鼓。一錘定音。這一拳看起來打在李志高背上,實則打在我的心臟上。完了,我已經被淘汰了。李志高大笑起來,雞蛋殘渣在笑聲中噴出,好像橫飛的彈片。隨著笑聲,他的頭顱在抖動,頭上蓬鬆的黑髮跳躍,宛如啼鳴雄雞尾巴上的翎毛。那時候已經流行留長髮,那時候留長髮是反社會反傳統的鮮明標誌。我聽棉檢室的“一撮毛”趙一萍說過,男人留長髮是吸引女性的需要。她舉了兩個富有說明力的例子來論證她的理論。她說國外有一位科學家做過這樣的試驗:剪掉雄獅頭頸上的長毛,那雄獅身邊的雌獅立刻離它而去,去尋找頭頸上有長毛的雄獅。剪掉雄雞尾巴上的捲曲高揚著的翎毛,雄雞便被母雞們啄死。由此可見,毛髮對雄性是多麼的重要,這不但關係到吸引配偶,而且關係到生死存亡。我摸了一下自己光禿禿的頭顱,在自慚形穢的同時,暗下決心要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頭髮,即便吸引不了方碧玉,也要吸引別的雌獅和母雞。

  一路說了許多話,其實都是廢話。對話的內容對陷入情網的男女來說變得毫無意義,這時傳遞性與愛的信號的載體是他們各自的聲音。我也說了不少話,看起來我們三人的談話是一個和諧整體,實際上我的話是對他們互相傳遞愛情信號過程中施放的干擾。

  李志高提出跟我調換鋪位。他的理由是下鋪太吵,影響他思考一些重大問題。他拍著他那個紅皮筆記本對我說,他正構思一部反映農村階級鬥爭的長篇小說,比《艷陽天》還厚,比《金光大道》還長。他說這部小說一旦寫成必將轟動全國,成為名著。他說:

  “老弟,我需要安靜,這部著作的後記中,我將寫上你的名字。”

  他的目光深邃,像深不可測的海洋,能為這樣一位未來的大人物做點什麼是我的幸運,我還有什麼個人利益不能犧牲?還有什麼私心雜念不能拋棄呢?儘管我知道他到上鋪去是為了與方碧玉建立某種秘密聯絡,但我還是果斷地說:

  “好,李大哥,為了你的偉大事業,別說讓我從上鋪挪到下鋪,就是讓我挪到豬圈裡去,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李志高激動地抱住我,抑揚頓挫地說: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我和李志高抬大簍子抬出了經驗,抬出了技巧。肩膀上磨出了老繭。二百五十斤重的一大簍子棉花上了肩,再也不左右搖晃、舉步維艱了。現在我們抬著大簍子一路小跑。我們頭上冒著熱汗,嘴裡唱著小調。前邊說過,李志高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在行。他會唱呂劇、京戲,會編順口溜,會寫打油詩。我唱的小調都是跟他學的。我們邊跑邊唱,車間的女工都看著我們笑。車間主任郭麻子是個戲迷,好樂,好熱鬧,他開始喜歡我們。他非常喜歡我們。他對廠長說:

  “那兩個小伙子真不賴,滿肚子藝術,幹著那麼累的活,不發牢騷不叫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帶動了全車間的積極性。建議給他倆每天加五分錢。”

  聽我叔叔說郭麻子正在領導面前說我們的好話,我挺感動。我想別看郭麻子的嘴巴刁,其實是個愛憎分明的好人。我把情況告訴了李志高,李也說郭麻子還不錯。

  我們倆一抬上大簍子就才思泉涌,我想很可能是藝術細胞就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樣,槓子一壓,藝術就流出來了:

  火紅的太陽落了山,

  三百斤棉花上了肩,

  抬著大簍子來回躥,

  抬著棉花進了車間。

  一眼看到了女嬋娟,

  遮著頭來蓋著臉,

  只露著兩隻毛毛眼,

  讓我怎能不心酸。

  ……

  多數都是諸如此類的詞兒。

  我跟李志高發明了歌唱工作法。歌唱是我們的饅頭,是我們的麻藥。我們猛抬一小時,便可以休息半小時。休息時,我們或是躺在棉花垛上數星星,或是坐在車間的牆角,看那些女工,重點是看方碧玉。

  姑娘們被我們埋在棉花里。她們很願意我們在她們身左身右身後堆滿棉花,因為這樣可以節省她們彎腰抱棉花的力氣。另外,把身體埋在棉花里還可以抵禦寒風的侵襲。我們總是先把方碧玉用棉花埋起來,讓她省力,讓她溫暖。別的姑娘吃醋,罵我們。誰罵我們我們就不埋誰,讓她不斷地彎腰從身後很遠處抱棉花,讓她在後半夜的寒風中打哆嗦。

  “李大哥,馬大哥,快把我埋起來吧!”姑娘們求我們。

  我們欣賞著白色的皮棉像瀑布一樣,像連綿不斷的白雲一樣從兩隻皮輥間傾瀉出來,落在皮輥機前的儲棉箱裡。收皮棉的姑娘推著皮棉車在兩排軋花機中間來回奔跑。皮棉車其實是個四四方方的竹編大簍子,簍下安裝著四個軸承,跑起來咯嚨嚨脆響。車間的盡頭有一個起重裝置。皮棉車推上支架,推皮棉車的姑娘按一下電鈴,樓上打包車間的臨時工按住剎把,把皮棉車吊上去,皮棉倒在打包箱裡,再把空車吊下來。

  棉花的絨毛是種討厭的東西,它那麼喜歡沾人,往我們的衣服上沾,往我們頭髮上沾,往我們眉毛睫毛上沾,往我們鼻孔喉嚨里鑽。它撕不掉扯不掉,只有用刷子往下刷用海綿往下擦。走在大街上,它向人們證明我們的身份。

  滿目的白色令我們視覺疲憊不堪,農曆十一月初,鮮紅的血染紅了白色的花。

  那天夜裡,照老例我們把姑娘們用棉花埋起來,然後躺在車間邊角的棉花上看景。那晚上加工的是一級棉,棉絮肥大蓬鬆。因為特別冷,我們在方碧玉周圍倒了四大簍棉花,埋住了她胸脯之下的全部身體,緊靠方碧玉的那位長辮子姑娘,人很好,我們也把她埋得很深,也該當有事,一陣風颳掉了她的工作帽,盤在帽里的辮子突然鬆開,這時她正轉過頭來抱棉花,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把她的辮子吃了進去。我們聽到一聲慘叫。就看到姑娘仰面朝天躺到機器上。所有的人都愣了。鮮紅的血四處迸濺,周圍的棉花上血跡斑斑。郭麻子大叫:停車停車停車!他向柴油機房跑去,兩條腿像彈簧一樣起起伏伏。女人們尖叫著想逃離機器,我們堆在她們周圍的棉花阻礙著她們的行動。一剎那間全車間亂紛紛,女工們像陷在流沙中一樣,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從棉花中掙脫出來。

  那姑娘的辮子連同著全部頭皮,從皮輥機中吐出來,吐到皮棉箱子裡,她的頭變成了一隻令人又噁心又恐怖的光葫蘆,滿臉血污、分不出了眉眼。一群女工尖叫著躥到車間外,彎著腰在寒風中嘔吐。

  柴油機突然停了,廠領導和那些正式工們喘著粗氣跑進車間。郭麻子雙手抱著頭坐在棉花上,好像死人。廠長破口大罵:

  “郭麻子我操你祖宗!”

  享受著臨時工中最優惠待遇的衛生員“電流”虛張聲勢地背著一個藥箱子跑來。一見長辮子的模樣,她扔掉藥箱,叫了一聲“媽”,一屁股坐在棉花上,昏了。

  支部書記吩咐人把長辮子姑娘往臨近的醫院抬。她像一隻掐了頭的蟲子一樣在棉花上扭動。扭到哪裡哪裡紅。我第一次感到棉花是那麼骯髒,那麼令人生厭。

  正式工都怕被鮮血染髒了手,躲躲閃閃往後退,女工們多半逃出了車間。支書是個大胖子,拉了長辮子姑娘一把,隨即跌倒在棉花上,沾了一手血。他生氣地說:

  “都來呀,救人要緊。”

  不是我為了拔高方碧玉而故意讓她英雄。當時在場的人都會證明方碧玉英雄無畏。是她繼支部書記之後撲上去,抱起了長辮子姑娘,並急中生智,用大團的皮棉包住了長辮子姑娘鮮血淋漓的頭顱。她把那生命垂危的姑娘從棉花堆里拖出來,胸前的白圍裙沾滿了鮮血。

  支部書記說:“來人呀,快送醫院。”

  方碧玉說:“李志高、馬成功,快把大簍子抬過來。”

  我們立即執行她的命令,把大簍子抬到她的面前。

  “快往簍子裡抱皮棉!”她說。

  我們抱了兩大抱皮棉放到簍子裡。

  她把那個姑娘放進大簍子,一揮手,命令我和李志高:

  “抬起來,跑,去醫院!”

  我和李志高的抬簍技巧在危急時刻超水平發揮。從棉花加工廠到公社衛生院約有三里路,我們跑了八分鐘。方碧玉手把著簍子沿,幫我們維持著簍子的平衡。

  我們在前邊跑,後邊跟著一群人,拖拖拉拉,像敗兵一樣。

  第二天早晨,長辮子姑娘死了。

  長辮子姑娘姓許,棉花加工廠附近村里人。許姑娘是個孤女,跟著遠房叔叔長大成人。讓她來棉廠做臨時工,是村里對她的照顧。這人沉默寡言,鬱鬱寡歡,很愛惜那兩根辮子。我對她印象不壞。想不到她竟死在那兩根辮子上。

  她的遠房叔叔來鬧。不流淚,光數說為撫養她長大花了多少錢。數目自然大得驚人。廠里給了她叔叔三百元錢,嫌少,又追加二百,還嫌少,又加了五十元。她叔叔拿著五百五十元錢走了。臨走時說,死屍他不要了,是燒是埋廠里處理吧。

  那時火葬剛興起來,廠里想,去火葬又要僱車又要買骨灰盒,既麻煩又費錢,還擴大了不良影響。索性就掘坑埋了吧。埋葬時堆起了一個墳頭,在那兒埋上塊白石條做紀念。

  老蔡在白石條上寫了五個紅漆大字:許蓮花之墓。

  廠里如此糙糙處理了許蓮花的後事,臨時工們尤其是女臨時工們都覺得挺寒心。有七個女工打起鋪蓋卷回了家。沒走的女工也情緒低落,膽戰心驚。一時間廠里聽不到歡聲笑語,生產大受影響。

  出了人命事故,廠里在縣商業局裡丟了丑。廠長、書記挨了克,整天灰溜溜的。過了幾天,廠里意識到:出了大事故,更要抓生產抓進度,否則要賺更大的丑。只要能把生產抓上去,上級就會原諒。廠里召開了黨員會,正式工人不是黨員的也旁聽了會議。各車間、小組的頭頭向會議反映了工人們的情緒,有個別良心發現的正式工還向領導提了意見,希望廠里花點錢,做點安撫人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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