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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說:“問題就在這裡。”

  深秋的夜晚,天很涼了。我感到渾身哆嗦。

  站在車間裡,郭麻子手指著那一片皮輥機,對我和李志高說:

  “你們倆負責供應這三十台車的棉花,誤了找你們。”

  柴油機轟鳴起來。地溝里,鑲著銅牙的柴油機工孫師傅拿著鐵撬棍往主傳動軸上掛皮帶。幾十個身穿白圍裙、頭戴白帽、嘴上捂著白色大口罩的女工各就各位,面對著自己的軋花機。我毫不費力地認出了方碧玉。車間裡燈光明亮,勝過白晝,她那兩隻黑色大眼在雪白衣帽和四周棉花的映襯下,藍幽幽地放光,像狸貓一樣。我看到她在注視著我和李志高。我認為她在對我們表示同情和關注。她在鼓勵我們。她一定在為能與我們上一個班感到高興。你的高興就是我們的高興呀,方碧玉。我在心裡大聲說。

  傳動皮帶猛然抽緊,並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傳送軸轟轟轉動,幾十部軋花機皮輥旋轉,除籽柵前後推拉,巨大的噪聲立即充滿車間。姑娘們抱起棉花,放在機前平板上,然後左右開弓,雙手抓花甩動,讓棉花均勻地落在兩隻皮輥之間。方碧玉的動作最迅速、最準確、最優美。

  “還不快去抬棉花!”郭麻子對著我們大聲吼叫。

  機器的力量使人興奮,我和李志高一前一後抬著大簍子,向棉花垛跑去。

  另外兩個抬大簍子的老手,看著我們笑。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

  “這倆小子是熱鍋上的螞蚱,蹦達不了多會兒。”

  他們笑得有道理,他們說得更準確。

  垛在一起的棉花,竟然變得如此堅硬,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從垛上往簍里裝棉花,其實是非常艱苦的過程,棉花擠壓在一起,纖維粘連,拽著如同膠皮,插手難進。要想使棉花鬆軟能抱,第一是用鐵鉤子把棉花扯下來,第二是爬到垛上去,坐下,用兩個腳後跟找到層次,把棉花像揭餅一樣蹬下來,這是抬大簍子的夥計們艱苦摸索後得到的經驗。當時,我們在那兒扯呀,撕呀,有貨裝不到簍子裡去,僅裝了半簍,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

  “你們倆小子,要磨洋工是不是?”郭麻子跑到垛邊來罵我們,“幾十台車等著吃!你們知不知道兩個班在比著干?”

  “主任,不是我們不急,是干著急拽不下來。”李志高說。

  “笨蛋,用鉤子往下抓,上去用腳往下蹬!”郭主任告訴我們。

  上去一試,果然有效。很快滿了簍。一抬,不起,再一挺,起來了。李在後,我在前,互相看不見。脊樑杆子彎曲,腿哆嗦,不准拿,一路歪斜,扭秧歌一樣。顧不上說話,聽到郭麻子郭主任在我耳旁說:

  “小子,嘗嘗滋味吧!你們以為一天一塊三毛五分錢就那麼好掙?!”

  進了車間,地上棉花絆腳,正扭著,感到後邊猛一沉,李志高沒招呼就扔了槓子。全身骨節一陣嘎吧,臉一仰,我一腚就坐在地上。幸好有些棉花墊著,沒跌壞尾巴骨。姑娘們哧哧地笑我們,因為我們倆算公認的秀才。我也不知怎麼就糊糊塗塗地成了秀才。站起來,哥倆顧不上埋怨,喊聲號子,去倒大簍子,忘了抽槓子,倒不出來,又翻過來抽掉槓子,再翻回去,像屎殼郎翻屎蛋,狼狽透了。正想喘口氣,郭麻子又吼:“快去抬呀,操你們二大爺!沒看到在跑空車嗎?”顧不上回操郭麻子的三姑或二姨,抬起簍子就跑,現在李在前我在後,跑急了簍子碰腿。磕磕碰碰,到了垛前,手刨腳蹬,死活不顧,裝滿一簍,速度大提高。抬起來一溜小跑,在運動中求平衡,實踐出真知。郭麻子說:

  “這樣干還差不多!”

  一個小時過去,跑了十趟,抬進去十簍,汗流幹了,渾身酸軟,想歇歇,坐下就起不來了。躺在棉花上,什麼也不想就想死。感到只躺了不到一分鐘,車間裡又告了急。郭麻子拿著小竹竿抽打著我們的屁股,髒話像吐魯番的葡萄,一串一串的。沒法子,強掙著爬起來,死干吧,乾死吧,往死里干吧。感到像幹了一個世紀似的。夜怎麼會這麼長?問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幾點了?李大哥從腰帶上摘下手錶,湊到鼻子尖上看了看,說十二點不到,就算到了十二點才算一小半,我的親娘,什麼時候才能熬到下班。車間裡的轟鳴聲好像把地球都震動了,那幾十台皮輥機像幾十隻張著大口的巨獸,貪婪地吞食著,吞食著棉花,吞完了棉花就吞食我們……車間裡白霧蒙蒙,細小的絨毛飛舞著,白熾燈泡上沾滿花絨,像白色的猴頭蘑菇。塵土和細絨已經改變了方碧玉她們的模樣,她們的工作服和口罩變厚了,她的眼睫毛上沾滿了花絨毛,像結滿了冰霜的樹枝。她們在拿著小竹竿的郭主任的催促下,機械地重複著那些動作,郭主任用小竹竿抽打著她們的屁股,催促著:快點,快點,薄撒,均勻,宋春花,你睡著了吧?大個子鄒,你想把機器噎死?……室外星光燦燦室內塵絨瀰漫。起初我還感到鼻孔發癢,直打噴嚏,現在我連噴嚏都打不動了。我們再也不敢停止手腳的運動了,而且事情正在起變化,感情正在起變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肢體的疼痛和疲倦消逝了,感覺遲鈍,偉大的麻木狀態開始。這時候人的思維十分節約,我不知道我的李大哥如何,我只知道我自己的腦袋裡只有黃豆粒那麼大小一塊明亮的地方,其他的部分都混混沌沌,處於半休眠狀態。就是在那一點黃豆大小的明亮里,裝著一隻竹編的大簍子,一根大槓子和又白又硬又涼絲毫也不鬆軟也不溫暖的像毒蛇一樣無情地糾纏在一起的棉花。直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一想起棉花,立刻便有那又白又硬又涼的感覺像蛇一樣爬進我的腦海,使我萬分地驚悚。

  郭麻子吹響下班哨子時,紅色的霞已經滿了天。柴油機工孫師傅熄了機器,天地間突然安靜,這安靜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壓迫著每個人的耳膜,肉體,甚至是靈魂。我的耳朵嗡嗡地響著,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喪失了原來的模樣。霞光怎麼會是這樣?晨風怎麼會是這樣?路面上的石塊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們哥兒倆扔掉大簍子,栽到垛旁凌亂冰涼的棉花上,我想應該說一句:“同志們,永別啦!”然後悲壯地合上眼睛。

  方碧玉毫不客氣地踢著我的屁股:

  “馬成功,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來,起來,這樣睡下去是要落病的!”

  “李志高,老李,起來,起來,回宿舍去睡!”

  我們在愛的催動下,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回到了宿舍,爬上我的三層鋪,如同攀登珠穆朗瑪峰。

  開工資的日子到了,掐指一算,來到棉花加工廠已經三個月。據說正式工人每月發一次工資,臨時工三個月發一次工資。但總算發工資了。什麼叫上等人?上等人就是每月發工資。我們三個月發一次工資,處於上等人與下等人之間,可以算做中等人。下等人永遠不發工資。

  我記得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廠外的柳樹脫光葉子,垂著柔軟的枝條,像一排排默默肅立的革命英雄。棉花收購旺季已過,田野里的棉花柴擎著五瓣的淡黃色花殼,顯示出即將犧牲的悲涼與輕鬆。廠里的柴油機被一個姓張的小子戳弄壞了,需要大修,車間放假,我們都準備拿著工資回家看看。

  辦公室外擁擠著二百多人,女多男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臉上塗了一層氣味逼人的雪花膏、香脂之類。我既無新衣好換,又無東西往臉上抹,心中不甘不漂亮,便偷擠了李志高一些“白玉”牙膏抹到臉上,臉上又麻又癢,著風一吹涼颼颼的,感覺很好。還用熱水洗了頭髮和脖頸,用一塊鋒利的碎玻璃颳了刮牙齒上的黃垢,颳得牙齦破裂,滿嘴血腥。李志高打扮得風度翩翩,滿頭的烏髮與腳上的皮鞋上下呼應,閃閃發光,宛若優質煤炭。我當然發現他吸引了姑娘隊裡的許多目光。孫紅花磨磨蹭蹭地就和李志高靠在了一起,咯咯地笑著。她的笑聲令我厭惡,使我生出許多流氓的思想,使我想起村子裡那個老光棍的經驗之談:人浪笑,貓浪叫,驢浪巴咂嘴,狗浪跑斷腿。我通過觀察,確認這是真理。那麼,孫紅花對著李志高我的李大哥如此浪起來,說明她對我李大哥有意思。只要李大哥要她,她一定脫不迭褲子。想到此,不由我全身發熱,像犯了罪一樣,偷偷窺視那些與我一起排隊領工資的人,生怕他們看到了我心中那些不高尚的想法。尤其不能讓方碧玉看破我的內心啊。她站在那裡,面上神情淡漠,不和任何人搭腔,像一棵黑色的樹。

  負責發放工資的,是那位滿臉布滿縱橫皺紋的老蔡。自從開槍、跳井後,他仿佛又老了10歲。他拖著長腔,按照工資表呼叫人名。

  終於呼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分撥開眾人,擠進辦公室,興奮得有點手腳無措。廠長、書記,還有那些大小頭目正式工們,都坐在那裡,目光灼灼,盯著我也一定盯著每一個前來領取工資的臨時工。我突然感到心裡空虛,好像我來領取的不是艱苦勞動的報酬,而是他們的施捨一樣。

  廠長嚴厲地說:

  “馬成功,拿到了錢,要好好想想,黨給了你們這些錢,你應該拿出點行動來答謝黨的恩情!”

  “我好好幹活,死命抬大簍子。”我囁嚅著。

  廠長與支部書記對視片刻,支部書記點了點頭,說:

  “發給他吧。”

  廠長對老蔡說:

  “發給他吧。”

  老蔡說:“過來過來,靠前點。”

  他照著冊子念道:

  “馬成功,實幹工日八十五個,日工資一元三角五分,應得工資一百一十四元七角五分,扣除水電住宿費八元五角,實發工資一百零六元二角五分。”

  他把一大摞錢推到我面前,說:

  “這裡邊含有交生產隊的錢,原則上是交隊裡一半,隊裡給你記一個整勞力工分。具體交多少,你自己回去跟生產隊裡協商。”

  緊緊地攥住錢,我走出辦公室。初次拿到這麼多錢,心中充滿幸福感。即使是交隊裡一半,也有五十三元多錢歸我所有。我想我應該去買一件藍咔嘰布軍便服上衣,買一條灰布褲子,再買雙緊口白底青年鞋,最好再配上一雙花格尼龍襪子。應該買包香菸。高級一點,“金葉”或“玉葉”,每盒兩毛九,不要“勤儉”和“葵花”,每盒九分錢。還應該買柄牙刷,買管“白玉”或“分外香”牙膏,我也要刷牙,像李志高大哥那樣,嘴裡插著一把牙刷,滿嘴吐著白沫,說話嗚嗚嚕嚕,顯得那麼有派頭,有文化,有地位,有身份。買了牙膏牙刷,還應該買個紅塑料香皂盒,買一塊高級的“羅鍋”牌香皂,再配一條花毛巾,洗臉時,一定要用毛巾擦,像電影裡那些幹部。把這一切配齊了,我還應該買輛“金鹿”牌自行車,買塊上海產全鋼防震十九鑽手錶,配上兩條表鏈子,一條鐵的,一條皮的。夏天用鐵表鏈,冬天用皮表鏈。那時我一定轉成了正式工人,我騎著嶄新的自行車,戴著光燦燦的手錶,穿著灰滌卡襯衣,挽著袖口,襯衣的下擺一定要扎到腰帶里,不要像老農民那樣打著傘。褲子,一定要那種深藍色混紡華達呢,褲線要有fèng,沒有熨斗,可用裝滿熱水的玻璃瓶子代替。堅決買雙皮鞋,要牛皮的不要豬皮的,豬皮毛眼子粗,擦不亮。還要什麼呢?足了,什麼都不要了。那時我可以每個月開工資,歇星期天也照樣開錢。忘了一件大事:要對一個象。方碧玉,方碧玉我還要嗎?不要,堅決不要。要找個月月開工資吃國庫糧的,要長得漂亮,要有文化,最好會唱歌,會唱那首著名的抒情歌曲,“小河的水清悠悠莊稼蓋滿溝”,然後是“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實在不會唱歌會跳舞也湊合。“南飛的大雁請我快快飛”……那時候,正式工人馬成功,這位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攜著她的手,昂著頭,挺著胸,分花拂柳,沿著河堤漫步。他口中吟誦著唐詩宋詞,手持紙摺扇,與美人同行,猶如羊群里的兩匹駱駝,雞群里的兩隻仙鶴,那些在堤下棉田裡摘棉花的女人,都直起腰,看直了眼,看走了神,嘴裡發出嘖嘖的感嘆聲:瞧人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彎刀對著瓢切菜,生子當如馬成功!我攜著她走進棉田,她穿著一條火紅的裙子,迎風招展,像一面鮮艷的紅旗飄進棉田,猶如天仙下凡。潔白的棉花與她火紅的裙子形成鮮明的對照。她皮膚光滑,唇邊兩個小酒渦,性格溫柔,待人禮貌。大娘嬸子姑娘姐妹們,像一群蜜蜂,或者一群蝴蝶,把她當然也把我包圍在中央。大娘伸出生滿皺皮的老手,把她的手抓住,讚不絕口:瞧瞧這手,瞧瞧這手,像剝了皮的蔥白一樣,尖溜溜,滑溜溜,溜光水滑呀溜光水滑……姑娘們捧著她的裙子,反覆欣賞,有一位還把臉貼到她的裙子上。這時候,我應該拉著一位老大娘的手,對她噓寒問暖,態度和藹可親,要把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把我當成縣裡來的幹部或是省里來的演員……我們終於擺脫了這群農村婦女,互相攙扶著,表現出相親相愛、相敬如賓的樣子攀登上大河高堤,在攀登的過程中,最好她的手能被鋸齒形的糙葉拉開一條血口,不要太深也不要太淺,太深則疼痛,太淺則做作,她輕輕地呻吟一聲,我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用嘴巴去吮吸她的傷口。這一幕多麼親切感人,會把那些大娘嬸子們羨慕得要命,感動得半死,我們知道她們一定在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但我們故意不回頭,不要讓她們錯以為我們是表演給她們看。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情侶,情侶一對天生成,我們的親密舉動源於火一樣的從骨髓里榨出來的從血管里奔湧出來的真愛情……我吮完她手上的傷口,從衣袋裡掏出一條繡著幾朵鮮紅凌霄花的潔白手絹,替她包紮,然後我像托一隻小鳥一樣,右手攬著她的屁股,左手攬著她的脖頸,她雙手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把那顆血紅的臉蛋兒埋在我的胸膛里……她的秀髮如瀑布順著我的胳膊彎子一瀉千里,猶如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我左手如抱泰山,右手如托嬰孩,跌跌撞撞往上走,幸福之火熊熊燃燒,燒得我頭暈眼花。我們忘情地擁抱在一起,我尋找著那兩片玫瑰花瓣一樣芳香撲鼻秀色可餐之唇……我們互相懷著感恩戴德的心情,依依偎偎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拍拍捏捏向前走,革命道路艱難崎嶇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突然,前方垂柳樹下站定一個人,黑干加枯瘦,好像一棵嚴冬的樹。方碧玉終於出現了,在馬成功的故事裡,沒有她的出現,整個故事將變得枯燥無味,猶如一潭死水。這時,我,翩翩青年馬成功,應該儀態瀟灑地走過去,主動伸出我那隻腕上戴表的右手,鑲著紅點兒的秒針快速遊走,表殼在夕陽餘輝下閃爍溫柔祥和之光。我的手細膩,她的手粗糙。我白,她黑。但是我決不驕傲。我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一握,然後稍微一低頭,彬彬有禮地說:“碧玉姐,您好!”她一定滿面愧色。我對她介紹我的她:碧玉姐,這是我的妻子,學名凌霄花,俗名爬山虎。然後再反過來介紹:爬山虎——對,應該叫她小爬或小虎——這是我在農村時的同伴,方碧玉。這兩個女人會怎麼樣表現呢?她們會互相打量一番,然後必然是方碧玉自慚形穢,爬山虎醋溜兮兮。方碧玉,你現在該後悔了吧?我向你求愛,你竟敢嫌我小,嫌我沒出息。現在你還怎麼說?當然,我馬成功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勢利小人,富貴不忘貧賤交嘛。我對你方碧玉也是輾轉反側心念舊恩呀!呀!呀!呀!烏鴉要歸巢了,我們也該回家啦……親愛的,讓我們緊緊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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