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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志高青白著臉站起來,也許是激動,也許是恐懼使他聲音又尖又細:

  “方碧玉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臨時工的威風。臨時工也不是你們鍋里煮的地瓜,願意怎麼捏就怎麼捏。我的話講完了。”

  有人怪聲怪氣地嚷了一句樣板戲台詞:

  “老九不能走!”

  好多人都嚷:

  “老九不能走!”

  我也跟著嚷了一句。

  廠長氣得渾身肥肉哆嗦,巴掌拍著屁股說:

  “反了你們!反了你們!”

  “我們不幹了,受這個窩囊氣,不拿我們臨時工當人!”有人大聲煽動。

  支部書記一看事不好,連忙安撫打圓場說:

  “方碧玉堅持正義,不畏黑大漢,敢於鬥爭敢於勝利,教訓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廠的威風,基本上是件好事。廠長說開除你不過是開個玩笑嚇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虧。臨時工正式工包括幹部子女大家都是階級兄弟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方碧玉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幹活廠里不會虧待你。散會吧散會吧散會。”

  方碧玉衝著支部書記鞠了一躬,說:

  “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謝謝您。”

  我叔叔說支部書記回到辦公室把廠長訓了一頓,說他差點惹出大亂子,這年頭鬧出個罷工事件咱都得倒血霉。廠長說這個方碧玉真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叔叔罵我不成器,狗屎抹不上牆,死貓扶不上樹,天生是個出大力的材料。

  兩天之後,“鐵錘子”對我說:

  “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皮輥車間找郭主任吧,以後你歸他管。”

  郭主任是個滿臉麻子的半老頭,正式工人。他會唱京劇《蘇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還帶鑼鼓家什呢。麻主任說:

  “小兄弟,抬大簍子去吧。”

  據說現在的棉花加工廠都安裝了吸風設備,只要把粗大的鐵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會源源不斷地進入車間,再也不用抬大簍子了。

  那種大簍子用竹片編成,長方形,寬約一米半,長約三米,高約一百二十厘米,兩頭綴著鐵鼻子,中間橫穿一根大槓子。單看看這套家什就嚇你一跳。抬一天大簍子可掙一元三角五分錢。

  都怨我自己不爭氣,得罪了“鐵錘子”,也可能連帶著得罪了廠長,丟了好差事,由腦力勞動者變成了體力勞動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幹活干慣了。同時被貶到車間抬大簍子的還有李志高,毫無疑問他是因為在大會上為方碧玉辯護才丟了在維修車間磨皮輥的好差事的。

  他深刻地對我說:

  “小馬,你感覺到了沒有?這是一場尖銳複雜的鬥爭,是正義與邪惡的鬥爭,是真理與謬誤的鬥爭。”

  我激動萬分地說:

  “李大哥,我感覺到了。”

  “你真的感覺到了?”他懷疑地問道。

  “真的感覺到了,”我急忙說,“跟著你,我可是天天都在進步。”

  “好,好。”他說,“鬥爭剛剛開始,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你怕不怕?”

  “不怕。”我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好樣的!”

  “李大哥才是好樣的呢!”我說。

  老天開眼——也許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們和方碧玉一個班。這個班的時間是晚九點到凌晨六點,零點時休息半小時,食堂有熱玉米面粥賣。

  我不知道李志高心裡怎麼想的,反正我心裡挺高興。

  夜裡就要上班抬大簍子啦,儘管我在當司磅員時多次看到那裝滿棉花的大簍子像山一樣壓在兩個健壯男子的肩上,壓得他們趔趔趄趄,像兩隻醉酒的小狗,知道這碗飯不好吃,是絕對苦力的幹活,但一想到能夠時時見到方碧玉,便生出無數的渴望來。

  我睡不著。我知道方碧玉與我只隔著十厘米,從看不見的fèng隙和能看見的fèng隙里,我聽到方碧玉均勻的呼吸聲。她在睡覺,為上夜班做準備。

  李志高也沒睡著,就著高吊在樑上那盞晝夜不熄的電燈泡的昏黃燈光,他趴在被窩裡,只露著腦袋和一隻手,一個小本子擺在枕頭上,他在寫什麼東西呢?李大哥絕非久屈人下之人,他那麼深刻,那麼有思想,腦袋瓜子生得那麼圓……跟他拜了兄弟,肯定要沾光……

  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警衛班馮結巴披著黑大衣抱著破步槍踢開門,大聲叫:

  “起……起床……該……該換班了……”

  警衛班負責提前半小時把上夜班的人叫醒。

  用槍托子搗著女宿舍的門板,馮結巴繼續叫:

  “起……起床……該……換班了……”

  據說現在的棉花加工廠都安裝了吸風設備,只要把粗大的鐵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會源源不斷地進入車間,再也不用抬大簍子了。

  那種大簍子用竹片編成,長方形,寬約一米半,長約三米,高約一百二十厘米,兩頭綴著鐵鼻子,中間橫穿一根大槓子。單看看這套家什就嚇你一跳。抬一天大簍子可掙一元三角五分錢。

  都怨我自己不爭氣,得罪了“鐵錘子”,也可能連帶著得罪了廠長,丟了好差事,由腦力勞動者變成了體力勞動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幹活干慣了。同時被貶到車間抬大簍子的還有李志高,毫無疑問他是因為在大會上為方碧玉辯護才丟了在維修車間磨皮輥的好差事的。

  他深刻地對我說:

  “小馬,你感覺到了沒有?這是一場尖銳複雜的鬥爭,是正義與邪惡的鬥爭,是真理與謬誤的鬥爭。”

  我激動萬分地說:

  “李大哥,我感覺到了。”

  “你真的感覺到了?”他懷疑地問道。

  “真的感覺到了,”我急忙說,“跟著你,我可是天天都在進步。”

  “好,好。”他說,“鬥爭剛剛開始,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你怕不怕?”

  “不怕。”我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好樣的!”

  “李大哥才是好樣的呢!”我說。

  老天開眼——也許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們和方碧玉一個班。這個班的時間是晚九點到凌晨六點,零點時休息半小時,食堂有熱玉米面粥賣。

  我不知道李志高心裡怎麼想的,反正我心裡挺高興。

  夜裡就要上班抬大簍子啦,儘管我在當司磅員時多次看到那裝滿棉花的大簍子像山一樣壓在兩個健壯男子的肩上,壓得他們趔趔趄趄,像兩隻醉酒的小狗,知道這碗飯不好吃,是絕對苦力的幹活,但一想到能夠時時見到方碧玉,便生出無數的渴望來。

  我睡不著。我知道方碧玉與我只隔著十厘米,從看不見的fèng隙和能看見的fèng隙里,我聽到方碧玉均勻的呼吸聲。她在睡覺,為上夜班做準備。

  李志高也沒睡著,就著高吊在樑上那盞晝夜不熄的電燈泡的昏黃燈光,他趴在被窩裡,只露著腦袋和一隻手,一個小本子擺在枕頭上,他在寫什麼東西呢?李大哥絕非久屈人下之人,他那麼深刻,那麼有思想,腦袋瓜子生得那麼圓……跟他拜了兄弟,肯定要沾光……

  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警衛班馮結巴披著黑大衣抱著破步槍踢開門,大聲叫:

  “起……起床……該……該換班了……”

  警衛班負責提前半小時把上夜班的人叫醒。

  用槍托子搗著女宿舍的門板,馮結巴繼續叫:

  “起……起床……該……換班了……”

  十一年後,我與成了一級廚師的馮結巴馮飛揚在火車上邂逅相遇。他又白又胖,穿著一身呢子制服,手腕上戴著一塊足有三兩重的大手錶。

  通過簡短交談,我知道他後來在舅舅的安排下,去了濱海油田,成了正式工人,先當炊事員,又進烹飪技校,去過香港、新加坡,回來評上一級廚師,娶了黨委書記的女兒,生了一個胖兒子。話題自然轉到棉花加工廠,他說:

  “那時過的真是狗都不如的日子,想想過去,看看現在,我很知足。你不知道我們家當時有多麼窮。別人還從家背點玉米面投到食堂里,正兒巴經地拿著糧票打幾個窩窩頭吃,我們家裡連地瓜乾子都吃不上。背著人,啃點菜糰子,喝點開水,就算一頓飯。看到那些正式工吃饅頭,饞得我呀,他媽的,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不瞞你說,有一次,實在餓極了,我跑到榨油車間去喝過棉籽油,一次喝一鐵瓢。肚子受不了,肛門沒了約束,不知不覺就流了油……”

  我們一起笑了。

  這小子現在是頭髮烏黑,像在油里浸過一樣。我們憶著苦,思著甜,話題自然轉到方碧玉身上。

  “她死得好慘……”我說,“那麼好的一個人,落了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你認為她死了嗎?”馮結巴問我。

  “怎麼?難道她沒死?”我驚異地問。

  “她死在什麼時候,你還記得嗎?”

  “永遠不會忘記!”我說,“她死於那一年的一月二十五號,那天正好是臘月二十三,‘辭灶日’,過小年。”

  “我認為方碧玉沒死。”馮說。

  “她的身子都被清花機給打爛了,你還說她沒死。”

  “她沒有死,像她這樣的女人決不會自殺!”

  “別說夢話了。”我說。

  “你還記得那個被皮輥絞死的女工嗎?”

  “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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