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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竟成了國支書派到方碧玉身邊的坐探,真卑鄙。他哪裡知道我早就迷戀上了方碧玉,他媽的。

  一隻碧綠的螞蚱落到國忠良褲腿上,褲子也是新的。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滿臉哭相,跟著我們往前走。我距離方碧玉五米近,他距離我五米遠。我離方碧玉近,他離方碧玉遠。我暗暗得意。我插在了這一對未婚夫婦之間。道路兩邊全是一望無際的棉田,經霜的棉葉一片深紅,已經有零星的棉桃綻開了五瓣的殼兒,吐出了略顯僵硬的白絮。新棉就要上市了。我再不用彎著腰杆子摘棉花了。方碧玉也一樣。她穿著一身學生藍的軍便服,顯得英俊而瀟灑,像個知識青年,只可惜衣兜蓋上沒別上一支鋼筆。

  就那樣保持著距離又走了一會兒。方碧玉又一次站住,等到我和國忠良磨蹭到身邊,她說:

  “回去問問你爹娘,要是不放心就弄我回去。”

  國忠良臉上的變化同前次一樣,手的動作也一樣。終於他說:

  “那你……走吧……俺爹說,你在他手心裡攥著呢,他能弄你出來,也能弄你回去。”

  我看到方碧玉一臉激動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果然是自小習練武功的人,腿腳矯健,腰肢靈活,仿佛全身都裝著軸承和彈簧。

  我緊著腿腳追趕方碧玉,累得氣喘吁吁,渾身臭汗。走了好遠,我一回頭,發現國忠良還站在那兒,手掌罩在眉上,望著我們。陽光照耀著他,使他通體發亮,仿佛一個剛從窯里提出來的大釉缸。

  為什麼一表人才的方碧玉會跟疤瘌眼子國忠良訂婚?對此村里傳聞很多。有說方碧玉的爹要攀高枝。有說方碧玉要藉機跳出農村。有說方碧玉早就被支書睡了,老支書為子辛勞,等等。這些流言蜚語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方碧玉要嫁給國忠良,對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又似乎無所謂。我沉浸在離開農村進工廠的巨大幸福中,儘管是臨時工,季節工。

  棉花加工廠有一個很大的門口,有兩扇底下裝著鐵輪子的花格子鐵門。門旁的空地豎著紅漆大標牌,寫著“嚴禁菸火”之類與政治無關的口號和“嚴防階級敵人破壞”之類與政治有關的口號。門口裡側有兩間警衛室。有一個穿著一件破舊軍衣的瘦男人,摟著一桿鏽跡斑斑的“七九”步槍,坐在門邊一把椅子上,時而打瞌睡,時而目光如電,追逐著面前馬路上來往的行人。我和方碧玉走到門口時,看門人握緊槍桿盤問我們。我發現他的目光搜索著方碧玉周身上下。我感到他的目光如一雙貪婪的手,把方碧玉身上的衣服剝得乾乾淨淨。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他的脖子隨著方碧玉移動。他撇腔拿調地講著令人周身起雞皮疙瘩的普通話。後來我們知道這條把門虎是一位復員兵、正式工,吃國庫糧,是棉花加工廠黨支部委員,廠保衛組組長,姓孫名禾斗,已婚,老婆在農村。孫組長奇瘦,眼賊大。

  進大門後的第一排房屋是廠辦公室,門口掛著紅字標牌。我和方碧玉都認幾個字,衝著辦公室便進。方碧玉適才與那看門人對答時就一掃在路上那種沉悶憂悒的情緒,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仿佛換了一個人。

  辦公室里有六張桌子,每張桌子前都坐著一個或兩個人。後來我們知道,那兩位對弈的胖子一為廠長一為書記。他倆一邊下棋一邊鬥嘴,互相挖苦,妙語如糖球山楂葫蘆串。還有一部笨重的老式手搖電話機蹲在棋盤旁邊,很威風。

  “同志,誰管登記?”自然是方碧玉問話。

  我看到了我叔,坐在一張桌子前,埋頭打算盤記帳,心中竟升起一種自豪感。我感到自己的條件比方碧玉優越。

  叔叔抬起頭,看到了我們。他沒搭理我,卻衝著方碧玉很熱情地打招呼。叔叔把我和方碧玉介紹給書記和廠長,他們胡亂應付了幾句,低頭繼續斗棋。屋子裡其他人的目光卻被方碧玉吸引住了。她的臉稍微紅了一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

  “到這邊來登記。”

  我們把村裡的證明信交給男人,後來知道他姓蔡。據說他本該轉成正式工人,所有的表格都填了,但最終被人告了,說他老婆有神經病。滿嘴髒話的採購員周鳴說:老蔡真冤枉,轉你的正,又不是轉你老婆的正,老婆有神經病礙你轉正屁事?老蔡你當時怎麼不去縣裡找一找,沒準就找回來一隻鐵飯碗,一輩子甭發愁,你真是個老實人。老蔡呀!

  老蔡推給我們一個簿子,遞過一支原子筆,讓我們按著欄目填寫。什麼籍貫姓名性別年齡是否黨團員家庭成份社會關係等等。一本正經,跟工人階級沾點邊就不一樣,激動得我和方碧玉手指捏不住筆桿手心裡冒汗。

  “你二大爺的,你那個馬什麼時候跳到這兒來的?”高個胖子說。

  “二大爺我的馬早埋伏在這裡等著你啦!走呀!走!看你還有什麼高招。”矮個胖子說著,將自己的一顆棋子砸在對方的一顆棋子上。

  “同志,俺該填虛歲還是填實歲?”方碧玉問。

  “你實歲多少虛歲又多少?”老蔡問。

  “實歲22,虛歲23,屬大龍的。”

  “按實歲填吧。”老蔡說。

  填完了表格,交給老蔡。老蔡指著一位獨臂小伙子說:

  “你們吃飯的事去問他。”

  那小伙子面色蒼白,人很清秀,不知怎麼少了一隻胳膊,別人說笑,他不吭氣,神色憂悒地盯著牆壁。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他姓秦名山,有喜歡念別字的人把他的名字念成“泰山”後,大家便叫他泰山了。他那條胳膊是鋸齒剝絨機切掉的,算是工傷,廠里照顧他,讓他擔任了生活會計,挺輕鬆挺有油水的一樁美差。他垂著一隻空蕩蕩的衣袖,乍一看挺彆扭,看慣了也不覺得他身上缺什麼東西。他冷冷地告訴我們只要我們把糧食投到食堂里,就能換到飯票,如要吃菜可以拿錢買菜金,一元兌一元,一角兌一角。

  十幾分鐘功夫,該辦的事就辦完了。有一位一直在觀看棋戰的禿頭男人說:

  “毛,送他們去宿舍吧。”

  禿頭是副廠長。毛是正式工人,辦公室打雜的,留著一個jú花頭,穿一雙又黑又亮大皮鞋,經常誇張地捋著袖子看手錶,那時候戴手錶的人還非常少。我不喜歡這小子。他名叫毛紅燈,挺革命的一個名字。

  我們正要走時,門外一陣自行車鈴響。一個高個子男人打著哈哈進來,後邊跟著一個扁臉的姑娘,矮胖,一臉雀斑。我突然認出了這個男人,在水利工地上認識的。這男人是公社團委書記,跟我們村裡的劉三姐有點黏糊,劉三姐的二女兒,跟他是大臉剝小臉。下棋的二位胖子丟開棋,站起來與團委書記握手,打哈哈。團委書記說:“這是我妹妹。”又對他妹妹說:“這是金書記,這是於廠長。”還介紹了幾個人。我感到很憤怒。書記說:“毛紅燈,找幾把椅子來!”毛紅燈立即去找椅子,把我們晾在門口。廠長擠著一臉肥肉,笑得眯fèng著眼兒跟扁臉姑娘說話。“叫什麼呀?”她羞澀地玩弄著辮子梢兒,酸溜溜嬌滴滴麻蘇蘇地回答:“孫紅花。”“啊,好名好名,好聽,有意義,騎馬要騎千里馬,戴花要戴大紅花嘛!在家幹什麼來著?”廠長問。孫紅花輕飄飄文縐縐地回道:“在家治蟲。”“治什麼蟲呀?”“喲,多著呢,主要是棉鈴蟲。”呸!不就是背著噴霧器噴藥麼,還“治蟲”哩。我看了一眼方碧玉。她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這時毛紅燈拎著兩把椅子進來,一看我們還在門口站著,便說:“你們自己去吧,呶,就那排房子。”

  那是一排高大的青磚瓦房,有十幾間,分兩個門,門上很可能是那位毛紅燈用狗爬似的紅漆大字寫著:“男宿舍”、“女宿舍”字樣。我先陪著方碧玉進了女宿舍。

  這是全中國獨一無二的女宿舍。房間寬六米,靠著牆用木樁子、高粱秸、葦席綑紮搭架起兩排大通鋪,上下三層。最後一層在房梁之上,離地足有三米高,有固定的簡易木梯子可以爬上爬下。兩排通鋪之間的地面崎嶇不平。我看到鋪下生長著幾堆小蘑菇,還有一條破褲頭,這一定是去年的女臨時工留下的東西了。

  屋子裡已經有了幾十個姑娘,或忙碌或靜坐。她們妍媸不一,但穿著幾乎青一色的藍布衣服,個別的穿著花襯衫。我第一次嗅到了由女人的群體發出的氣味。這氣味並不美妙,但富有誘惑力。我分辨不出是誰發出了什麼氣味,就像貓分辨不出一盆魚里究竟是哪條魚發出了哪種腥味一樣。對了,女宿舍里有一股子臭鹹魚的氣味。

  一位黑瘦臉龐的姑娘站起來跟方碧玉打招呼。我恍惚在鄰村見過她,大概也是個書記的女兒或兒媳之類的人物。

  “方碧玉,你也來了?”她很高興地問。

  “宋金魚呀,”方碧玉上前拉著她道手說,“你也來了?”

  “來當幾天工人過過癮呀,”她說,“俺爹說每個月能掙三十多元錢,交生產隊一半,還剩十幾塊錢呢。掙到錢,什麼不買也得先買五尺花布,fèng件小褂穿穿。”

  她很小,頂多18歲,臉上的五官團聚在一起,似乎還沒有長開呢。

  我很入迷地盯著她的娃娃臉,她瞪我一眼,說:

  “你看我幹什麼?你是不是也要扯花布fèng褂子?”

  這句並不好笑的話竟讓十幾個姑娘咯咯地笑起來。

  宋金魚問:“方碧玉,你住上鋪還是住下鋪?”

  方碧玉問:“你呢?”

  “我正犯猶豫呢,睡上鋪吧,太高,爬上爬下的,成猴啦。我睡覺不老實,萬一從上邊骨碌下來,還不把腰跌斷?睡下鋪呢,不吉利,萬一上鋪有個尿床的,不正好流到我臉上了嗎?”

  “那你就睡中鋪吧!”

  “好,聽你的,我睡中鋪,你呢?”

  方碧玉想了想,說:

  “我睡上鋪。”

  這時候毛紅燈拎著孫紅花的花鋪蓋捲兒,引導著團委書記和他的妹妹,朝著女宿舍這邊來了。

  “馬成功,你自己去占鋪吧,我能安頓自己。”方碧玉對我說著,一隻手提著鋪蓋卷,一隻手把住梯子的橫樑,矯健地攀到上鋪上去。鋪上立即嘎嘎吱吱地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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