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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進了隔壁的男宿舍,發現裡邊的格局跟女宿舍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只是更髒一些。

  幾十個男人,多數是青年,正圍著一個略有口吃、文質彬彬的小伙子。後來我知道他名叫李志高,會寫文章,會唱呂劇,尤其會唱《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眼含淚關上房門,對孤燈想往事暗暗傷心”那一段。當時他正在那兒吹牛。吹周恩來總理如何把支援朝鮮棉花的任務交給高密縣,高密縣如何完成任務,受到了表揚。吹得神乎其神,聽得有滋有味。

  我想我必須與方碧玉睡在相同的高度上,所以我爬到上鋪。這裡舉手就可觸摸瓦房的檁條、秫秸笆。麻雀隔著一層瓦在我頭上唧唧叫,我能聽到它們細小的腳趾行走在瓦片上時發出的聲音。當時我沒有在麻雀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這個嶄新的熱鬧世界裡值得我諦聽觀察的東西太多太多,更何況,我知道方碧玉與我僅有一牆之隔,十厘米厚的牆,上邊塗抹著yín穢的圖形和語言,無疑是去年的或前幾年的臨時工們留下的傑作。隔壁的上鋪也在嘎嘎吱吱地鳴叫著,我知道,那是方碧玉在展開她的被褥。雖然隔著一堵冰冷的牆,但我感到她的呼吸正在撫摸著我的面頰。

  三百多名男女季節工陸續入廠。男、女宿舍內,上、中、下三層鋪,鑲滿了人。因為要洗臉、刷牙、洗衣服,井台上擠滿了人。於是便有了打了水回宿舍涮洗的,宿舍里的地面很快便泥濘一片。入夜,呼嚕聲、夢囈聲、放屁聲、喘息聲,通鋪嘎吱聲匯合成複雜的樂章,充滿氣體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壓在一起,我擔心房屋被脹破,擔心大通鋪支架被壓斷,我感到惶恐,幸好,方碧玉就在我的身邊,隔著牆壁,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我們入廠後的工作,是在一位名叫“鐵錘子”的正式工人領導下清除院內雜糙,鋪設垛底,等待新棉上市。“鐵錘子”羅圈腿,駝背,眼睛不停地眨動,走起路來像只母鴨,說起話來像只公鴨。不是我有意要醜化他,因為他的水平太凹。李志高氣哄哄地說:

  “把這樣的人渣轉成正式工人,領導真是瞎了眼!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呸!就他那樣!?領導個雞巴!”

  “鐵錘子”大號郭海,“鐵錘”是郭海的辱名,“鐵錘”後邊加一個“子”,就有大不敬的意思了。郭海是廠里的業務組長,領著垛棉花的一撥人,身邊有幾個親信,有一個名叫‘一撮毛’,有一個名叫‘座山雕’,前呼後擁,很是神氣。

  棉花加工廠占地五百畝,遠離村莊,周遭用墳磚圈起一道牆。那年頭煤炭緊張,磚窯無法開火,連公家搞建築都要用墳磚。破除迷信,生活艱難,老百姓積極扒祖墳賣磚換錢。老祖宗遭了殃。有幾個堂兄弟為爭一座墳,打得頭破血流。我們割糙,平地面,用石頭、棉籽皮、葦席鋪成一個個長方形大垛底。棉花收購淡季里,廠內空地里種了些花生、玉米之類,長得不好。收花生時男工女工都吃,吃得滿嘴白沫,拉稀跑肚的可不少。

  在等待新棉上市的過程中,我知道了如下事情:

  1.棉花加工廠準確的名稱是棉油加工廠,屬縣商業局管轄。它負責收購農民的棉花,把棉花跟棉籽分離,棉花打成件外運,棉籽經過鋸齒剝絨機三遍脫絨,然後在榨油車間榨取棉籽油,定量賣給棉農食用。這種粘稠的黑油起初不做任何技術處理即食,後來導致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病症。黨和政府為了保證農民身體健康,便在棉油里放了火鹼在大鍋里燒煮、沉澱,熬成清清的衛生油讓農民吃,怪病也隨即消失了。棉短絨據說是製造炸藥的基本原料,珍貴的了不得,嚴禁向帝修反出口,免得他們用中國人生產的棉短絨製造屠殺中國人的彈藥。棉籽殼可以餵牛。棉籽餅也可餵牛。儘管牛吃了棉籽餅糞便帶血,但人還是喂,牛也還是吃。所以說棉花一身都是寶,“人民公社一定要把棉花種好,”這是最高指示。“鐵錘子”在為我們訓話時嚴肅地說。他訓話時眼睛眨動得頻率更高。有一位大家都叫她“電流”的姑娘咯咯地浪笑。“鐵錘子”說:“不准笑,嚴肅點。”“電流”只管笑。有人說“電流”是公社黨委副書記的女兒,正兒八經的高幹子弟,何人敢惹?“鐵錘子”算什麼?

  2.棉花加工廠有一個皮輥車間(主車間),一個打包車間(把皮輥車間加工出來的皮棉打成件),一個維修車間,一個榨油車間,一個紅爐組,一個財會組,一個業務組(負責把收購來的棉花碼上大垛用葦席和篷布封好),一個炊事班,一個警衛班,一個動力組(柴油機工和電工)。大概就是這些了。

  棉花加工廠沒有自來水,只有一眼大口井,井裡吊著幾隻潛水泵,井邊掛著十幾隻漆成紅顏色的消防桶和十幾隻大紅顏色的泡沫滅火器。我們入廠一星期後在井邊發生了一場大熱鬧。起因是前邊說過的那位差一點捧上鐵飯碗的老蔡的老婆來找他。那天正逢集,老蔡的老婆從集上回來,胳膊上挎著個二升笆斗,笆斗里盛著幾根老黃瓜。女人約有四十多歲,梳著飛機頭,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風流相。孫禾斗攔住她問:“找誰?”她說:“找俺兒!”其實禾斗知道她是老蔡的老婆,卻故意大聲嚷叫:“老蔡,你娘來看你了!”那女人也不分辯,只手掩著口笑。老蔡慌慌張張跑出來,不滿意地說:“你來幹什麼?”女人道:“來看看你。”老蔡道:“我好好的,看什麼!”“看看你有沒有勾搭大閨女。”禾斗道:“老蔡天天摟著大睏覺。”女人說:“死鬼!今日饒不了你!”說著就撲上來,一彎腰,熟練而準確地攥住了老蔡的睪丸,嘴裡說:“我讓你這個小和尚饞嘴!”老蔡乾嚎一聲,腰弓頭垂四肢勾勾,臉色如同黃土。禾斗忙上前把女人拉開。女人躺在地上打滾撒潑,驚動了廠長。廠長用火柴棍剔著牙走出辦公室,訓斥道:“鬧什麼鬧什麼?這是工廠。怎能胡鬧?”老蔡一看驚動了廠長,十分惱怒,熱血沖懵了頭,不計後果,一把抄過孫禾斗肩上的破大槍,嘩啦一聲推上大栓,對著女人吼:“我這輩子就毀在你手裡,今日我斃了你吧!”說罷就摟了扳機,震天動地一聲響,這支打過日本鬼子的老槍拼著老命放了一響,也不知子彈鑽到哪裡去了。女人哇啦一聲叫,也不打滾了,也不瘋了,爬起來,捂著頭,跑著,喊著:“救命啊!救命!反革命殺人嘍!”老蔡端著大槍追。廠長1947年時當過民兵,有點膽量,喊道:“快,捉住他,先下了狗日的槍!”禾斗到底當過幾天兵,有軍事經驗,高一腳低一腳地去追老蔡。我們正在空地上拔野糙,聽到大門口響了槍又看到一群人追過來。“鐵錘子”興奮得嗷嗷叫。老蔡的老婆一看老蔡虎虎地追來,嚇得屁滾尿流,一頭扎到井裡去了。老蔡追上井台,嚎啕大哭著:“孩他娘喲,我活著也沒有什麼奔頭啦,跟你一路去吧!”把槍往井台上一扔,頭朝上腳朝下,立正著跳到井裡去了。眾人亂紛紛圍在井口,一看老蔡和他老婆在井裡折騰得緊,不救必定淹死,忙扛來一架竹梯子,沿著井壁順下去。大家都搶著下去救人。禾斗憤怒地說:“閃開閃開,我是軍人出身,讓我下去。”只好讓他下,又找了些粗繩子,把老蔡夫婦拉上來,都沒喝多少水,把肚子裡的水往外擠了擠,就好了。一男一女兩個落水雞似的,對著眼睛看了一陣,竟摟著脖子哭起來,廠長氣得大罵:“混蛋老蔡,不是看咱在一村的面上,非開除你不可!”老蔡和廠長是一個村的人。正好食堂里的伙夫江大田來挑水,“鐵錘子”說:“得了,喝老蔡他娘的黑蛤蜊鮮湯吧!”廠長說:“老蔡,罰你和你老婆把井水淘乾淨!”老蔡的老婆淚眼婆娑地說:“表叔,讓俺兩口子說會兒話再淘吧。”“呸!”廠長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走兩步又回頭罵孫禾斗:“孫禾斗,你的軍人的不是,廢物的一堆!”禾斗不滿地問:“你憑什麼說我軍人的不是?”廠長說:“軍人,武器是第二生命,可你他媽的競讓老蔡一把就將大槍搶了過去,你算什麼軍人?”孫禾斗不服氣地說:“誰知道這個人要奪槍呢?今兒個老蔡你要把老婆斃了,老子也要跟著倒霉,你奶奶的,蔫人一個,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來的貨色,使起武器來,竟然十分的麻利!”

  孫禾斗帶著幾個小伙子給我們表演怎樣使用泡沫滅火器,並當真噴了一陣泡沫,的,噴出去十幾米遠,落在地上,像一攤攤爛棉花。孫禾斗在訓話、表演的過程中念念不忘盯方碧玉,不過別人發現不了罷了。

  對了,還有一個棉花檢驗組,負責給棉花定等級,挺要緊的一個部門。檢驗組長是一位名叫趙虎的小伙子,正式工人,皮膚很白,留著大背頭。

  還應該提一下炊事班長江大田,這是位青島知青,細高挑身材,潔白牙齒,濃眉大眼號稱棉花加工廠第一美男子。他去井台挑水時,總是能碰到一些在井台上洗涮的姑娘。姑娘們直著眼看他。他很得意,用悅耳的青島腔跟她們調笑。“鐵錘子”醋兮兮地提醒她們:“你們要小心,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漂亮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姑娘們沒人睬他。所有的人都知道,“鐵錘子”這傢伙三十多歲了,狗貓還沒見著,饞女人,饞得發了瘋。

  新棉上市,皮輥車間開工。我沾了叔叔的光,幹了件輕鬆活:司磅。方碧玉被分派到皮輥車間看軋花機。在她的面前,棉籽和棉絨因為被兩隻飛速旋轉的皮輥擠壓和牽拉而分離。

  中秋節後第一天,第一車新棉出現在加工廠門口。是一輛馬車,拉著十包棉花。棉花包有兩米長,兩摟粗,趕車的是個老頭,跟車的是幾個中年婦女。門口的警衛馮結巴在保衛組長孫禾斗的指揮下,收了車把式的火柴、菸袋,交他一個牌,出廠時換回吸菸家什。潔白的花包在陽光下耀眼,檢驗組的扦樣員趙一萍提著袋上去開包扦樣。門衛馮結巴家庭貧寒,貧寒到家無過夜糧的程度。他舅是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所以他幹了輕鬆差事。趙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號“一撮毛”。業務組有個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鐵錘子”的親信。女“一撮毛”她爹是縣水利局的頭頭,所以她也受優待。

  新棉入廠時,我很激動,因為我們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著“鐵錘子”干雜活了。方碧玉跟我說她很討厭“鐵錘子”,說他兩隻眼賊突突的,明顯是個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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