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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死了。父親被捕。據懂法律的老韓大叔說,父親罪行嚴重,最輕也要判個死緩,弄不好就要槍斃。我和妹妹,成了真正的孤兒。

  大和尚,我永遠忘不了父親被捕那一天。那一天是十年前的今天。那一天頭天夜裡也下了一場大雨,上午也像今天的上午一樣cháo濕悶熱,陽光也像現在這樣毒辣。九點多鐘,市公安局的警車拉著警笛開進了村子,許多人跑來觀看。警車停在村子辦公室前,鎮派出所的民警大老王和武金虎把父親從辦公室里押出來。武金虎把派出所的手銬從父親手腕上卸下來,市公安局的警察用他們自己的手銬把父親銬起來。

  我和妹妹站在路邊,看著父親浮腫的面孔和一夜之間白了的頭髮。我感到心中並無痛苦,但眼淚卻嘩嘩地流下來。父親對著我和妹妹點點頭,示意我們過去。我和妹妹猶猶豫豫地走上前,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父親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撫摸我們,但是他沒有。亮晶晶的手銬在他的手腕上閃爍著,照花了我們的眼睛。父親低聲說:

  小通,嬌嬌,爹一時糊塗……你們倆碰到什麼難處,就去找老蘭吧,他會照顧你們的。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抬頭朝著父親雙手指點的方向看去:老蘭站在路邊,垂手肅立,醉眼蒙。新剃了一個光頭,頭皮坑坑窪窪。剛颳了鬍鬚,突出了結實的大下巴。那隻破耳朵,格外地醜陋並且還可憐巴巴。

  警車遠去,路邊看熱鬧的人漸漸散開。老蘭搖搖擺擺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哭喪著臉說:

  孩子們,從今以後,你們就跟著我過吧,有我老蘭吃的,就有你們吃的,有我老蘭穿的,就有你們穿的。

  我晃動著腦袋,把紛亂的思緒甩出去,集中了全部的精力,想了一會兒,說:

  老蘭,我們不會跟你一起過的,許多問題,我們還沒有想明白,但無論如何,我們不會跟你一起過。

  說完了話,我就拉著妹妹,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們看到,黃彪的小媳婦,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腳蹬一雙白色小皮鞋,頭上別著一個黃色的蜻蜓形狀的發卡,提著一籃子飯菜,已經站在大門口等候。她的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我們對視。我很想把她轟走,因為我知道她是奉了老蘭的命令而來。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把籃子放在我們面前的地上,自己先走了。扭著屁股急匆匆地走了。連頭都沒有回。我很想把籃子踢翻,但籃子裡散發出的肉香使我難以抬腳。死了母親,走了父親,我們心中悲痛,但我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飢餓毫不客氣地折磨著我們。我可以不吃不喝,但妹妹還是個小孩子,一頓飯不吃,腦細胞要死好幾萬,餓瘦了,還是小問題,餓成傻子,我這個當哥哥的,怎麼能對得起父親和野騾子姑姑?我想起了幾部看過的電影,還有連環畫,那上邊,革命的人,繳獲了反革命的行軍鍋,鍋里煮著噴香的肉,蒸著雪白的饅頭,連長興高采烈地說:同志們,吃!我提起籃子,進入家門。將飯菜從籃子裡端出來,放在桌子上,像連長一樣,對妹妹說:

  嬌嬌,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狼吞虎咽,一會兒工夫,肚子就鼓了起來。休息片刻,開始考慮問題。一切都像一場夢,轉眼之間,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是誰造成了這場大悲劇?是父親?是母親?是老蘭?是蘇州?是姚七?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我很迷茫,我很猶豫,我的智力經受著空前的考驗。老蘭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動。他是我們的敵人嗎?是他,就是他。我們不會接受父親的建議,父親的建議是混帳的,我們怎麼可能去他家寄養?我雖然年齡不大,但我領導過 洗肉 車間參加過吃肉大賽,讓那些高大漢子在我的面前低頭認輸,我早就是一個男子漢,現在我更是一個男子漢。 婆婆死,媳成娘;爹爹死,兒稱王 ,我爹雖然還沒死,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我稱王的時刻到了。我要報仇,我要帶領著妹妹,去找老蘭報仇。我對妹妹說:

  嬌嬌,老蘭是我們的仇人,我們要去殺了他。

  妹妹搖著頭說: 哥,我覺得他挺好的呀!

  嬌嬌, 我嚴肅地說, 你還年輕,沒有經驗,不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老蘭是只披著羊皮的狼,披著羊皮的狼,你懂嗎?

  我懂了,哥哥, 妹妹說, 我們去殺他吧,要不要先把他送到車間去注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太長了一點,現在就去,太匆忙了一點。我們不用等十年,但我們也不能現在就去。我們要先去弄一把快刀,瞅個空子,把他幹掉。我們要偽裝出很可憐的樣子,我們要讓他們都感到我們是兩個可憐的小孩子,使他們喪失警惕,然後我們才能伺機殺了他。他力大,硬拼我們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邊還有武藝高強的黃豹。 我深思熟慮地說, 至於注水,看情況決定吧。

  哥,我聽你的。 妹妹說。

  不久後的一個上午,我們應邀去成天樂大爺家喝骨頭湯,骨頭湯很有營養,含鈣,對於我妹妹這種正在長個子的小孩很有好處。一個好大的鍋。鍋里有許多骨頭。我對馬牛羊驢犬豕駱駝狐狸的骨頭很熟悉,成堆的牛骨頭裡混上一根驢骨頭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面對著這鍋骨頭我卻發了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骨頭。那發達的腿骨、粗大的脊椎骨和那鋼鞭一樣的尾骨,都讓我聯想到兇猛的貓科動物。我知道成天樂大爺是個好人,對我很有感情,他決不會害我,他讓我吃的東西,絕對是好東西。我和妹妹坐在鍋台旁邊的一個小方桌旁喝骨頭湯,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兩碗喝三碗,喝了三碗喝四碗。成天樂大爺的老婆手持著一柄大勺子站在鍋旁,看到我們的碗空了,一勺子湯就撇了過來。成天樂大爺在旁邊關切地說:孩子們,多喝點。

  我們從成天樂大爺家順手弄了一把生鏽的牛耳尖刀。大刀我們不要。大刀沒法隨身攜帶,這把牛耳尖刀正好,可以藏在身上。我們把一塊磨刀石搬到屋子裡,把電視機開到最大音量,關好門,堵好窗,磨刀霍霍,準備去殺老蘭。

  那些日子裡我們兄妹似乎成了村子裡的貴客,家家都用最好的飯食招待我們。我們吃過駱駝的駝峰——徹底就是一塊脂肪——吃過綿羊的尾巴——純粹是一塊板油——吃過狐狸的腦髓——完全是一堆狡猾——我們吃過的好東西不能一一盡數,大和尚,但我必須告訴您,我們在成天樂大爺家除了喝了許多骨頭湯之外,我們每人還喝了一盅子碧綠的苦酒。儘管成天樂大爺不告訴我們,但我已經猜到了,那是用金錢豹子的苦膽浸泡的酒,而那口大鍋里的骨頭,是一副完整的金錢豹子的骨架。我和妹妹,都是吃了豹子膽的人,即便我們原先膽小如鼠,吃了豹子膽之後,就是膽大包天了。

  村子裡的人們,用最好的食物,把我們養得渾身是勁,膽大包天,雖然什麼人也沒對我們兄妹倆說過什麼,但我們清楚地知道他們這樣飼養我們是為了什麼。我們在吃完美食之後,為了表示感謝,也多次含含糊糊地說:

  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嫂們,你們就等著吧。我們兄妹,是精通歷史、深明大義之人,我們是有仇必復,有恩必報!

  每當我們說完了這些話,就感到一股子悲壯之氣在胸中翻騰不止,渾身的血液也熱得接近沸騰。那些聽我們說話的人,也個個神情激動,眼光閃爍,嘴巴里發出哼哼哈哈和長長的感嘆之聲。

  報仇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報仇的日子終於到了。

  那天,在肉聯廠的大會議室里,召開改制大會,村集體所有的肉聯廠在這次會後,就會變成股份制。我和妹妹也有二十股,我們也是股東。這樣的破會,沒有必要多說。這個會議之所以能夠被人口口相傳是因為我和妹妹的復仇。我從褲腰帶上抽出牛耳尖刀,高聲喊叫著:

  老蘭,你還我的父母!

  我的妹妹從袖子裡順出一把生鏽的破剪刀——行前我曾經要妹妹把剪刀磨磨,妹妹不磨,她說用生鏽的剪刀扎人可使被扎者得破傷風——高聲喊叫著:

  老蘭,你還我的父母!

  我們高舉著刀剪對著正在台上講話的老蘭撲過去。

  妹妹被台階絆了一下,摔了一個嘴啃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蘭停止講話,走過來,把妹妹抱起來。

  老蘭用手指翻開妹妹的嘴唇,我看到,妹妹的嘴唇上破了一個黃豆大的窟窿,血把她的牙齒染紅了。

  這個突然的變故,把我的計劃全盤粉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條被錐子扎了的輪胎,滿腹怒氣,哧哧地泄了。但我不甘心就這樣完了,要不我沒法子向鄉親們交待,也對不起我的父母。我努力地憋著氣,把刀子舉起來,一步步地向老蘭逼近。我的腦袋裡突然出現了我父親提著斧頭向老蘭逼近的圖像,仿佛我就是我的父親。老蘭用手掌擦擦嬌嬌的眼淚,哄著她說:

  好孩子,別哭,別哭……

  說著話,老蘭的眼睛裡竟然有淚流了出來。他把嬌嬌遞給坐在前排的理髮師範朝霞,說:

  抱她去衛生室,抹點藥。

  范朝霞接過嬌嬌,老蘭騰出手,把那把破剪刀撿起來,扔在講台上。然後他搬著一把椅子,走到我的面前,把椅子放下,坐下,拍拍心臟的部位,對我說:

  小通賢侄,來吧。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他那個剛剛剃過的坑坑窪窪的頭,那個剛剛颳了鬍鬚的青下巴,還有他那隻被我父親咬破的耳朵,還有他那抽搐不止的臉上的兩道淚水,心中竟然湧上了一陣悲痛,還產生了一種很想撲進這個王八蛋懷裡去痛哭一場的可恥念頭。我突然明白了父親手中的斧頭為什麼劈進母親的額頭的原因了,但老蘭的身邊無人可扎,台下的人和我無怨無仇,扎誰都不合適。我該怎麼辦?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蘭的保鏢黃豹,正大踏步地撲進會場。這個幫虎吃食的雜種,殺了你就等於砍去了老蘭的膀子。我挺起胳膊,舉著刀子,迎著黃豹衝過去。我的嘴巴里發出呀呀的喊叫聲,腦子裡一片空白。大和尚,我已經對您講過黃豹的超凡武功,我當時年少體弱,哪裡是他的對手?我的刀子對著他的肚子捅過去,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脖子,順勢往上一提,只聽的 嘎巴 一聲響,我的胳膊,就脫了他娘的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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