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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復仇,就這樣窩窩囊囊地結束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羅小通復仇,成了村里人的一個笑柄。我和妹妹雖然蒙受了恥辱,但也因此名聲大震。有幾個主持公道的人還替我們說話,說這兩個孩子,終究不是省油的燈盞,等他們長大了,老蘭的末日就到了。但話是這麼說,請我們去家裡吃飯的人,再也沒有了。老蘭讓小媳婦給我們送過幾次飯食,但很快也就不送了。黃豹不計前嫌地來傳達過老蘭的命令,讓我回肉聯廠繼續擔任洗肉車間的主任,但我沒有答應。我雖是小蟲,但也有三分志氣。我怎麼可能再去沒有了父親和母親的肉聯廠工作呢?話是這樣說,但肉聯廠畢竟是留下我許多美好記憶的地方,我和妹妹往往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走到了在肉聯廠外邊的馬路上。不是我們要來,是我們的腿把我們載來的。我們看著廠子新建的用黑色花崗岩貼面的漂亮大門,看著那懸掛在大門口旁邊上寫著漂亮大字的牌子,看著那扇電動的大門,時而緩緩展開,時而緩緩收縮,現代化的派頭十足。一切都改變了,過去鬼鬼祟祟的肉聯廠,變成了堂堂正正的華昌肉類加工股份有限公司。工廠里栽滿了奇花異木,工人們都穿著潔白的大褂進進出出,知道的說這裡是個屠宰場,不知道的呢,還以為這是個醫院呢。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個用松木建成的超生台,還矗立在那個角落裡,仿佛一個符號,讓我們回憶起過去的日子。有一天夜裡,我和妹妹同時夢到我們爬上了超生台,在台上,我看到了父親和母親乘坐著一輛駱駝拉著的車,在一條鋪著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匆匆奔跑。妹妹則看到,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坐在一個擺滿美味佳肴的桌子邊上,頻頻地碰杯。妹妹說她們杯子裡的酒顏色碧綠,是不是用豹子膽浸泡過的酒呢?誰知道呢。

  在那些日子裡,讓我感到最痛苦的不是飢餓,也不是寂寞,而是一種尷尬。我知道這是那次復仇失敗造成的後果。我痛感到不能這樣下去,必須尋找一種解除尷尬的方式,這方式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老蘭難受,我們不去殺他,我們也殺不了他,我們其實也沒有必要去殺他——一刀子捅進去,他死了,我們也完蛋了,這沒有意思。怎麼著才有意思呢?一條妙計湧上我的心頭。

  我和妹妹,在一個秋高氣慡的中午,手持刀剪,昂首挺胸地進了肉聯廠,沒人攔擋我們。我們碰到了做飯的黃彪,向他打聽老蘭。他對著宴會廳歪歪嘴巴。我和妹妹朝宴會廳走去。我聽到黃彪在我們身後低聲說:爺兒們,好樣的!

  宴會廳里,老蘭和新任廠長姚七,陪著遠方的客戶大吃大喝。桌子上擺著精美的肉食,有驢的嘴唇和牛的肛門,有駱駝的舌頭和馬的睪丸,都是聽上去不雅但風味獨特的東西。它們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與我們打著招呼。儘管我們兄妹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肉食了,見到肉不由得心旌搖盪,但我們大事在身,決不能因肉而分散精力。我和妹妹一進門老蘭就發現了。他感染力極強的笑談立即收斂,皺皺眉頭,對著姚七使了一個眼色。姚七慌忙站起來,迎著我們說:

  小通,嬌嬌,你們來了?飯在另外的屋子裡,我帶你們去吧。

  是本廠兩個職工的遺孤,由我們廠負責供養。 我聽到老蘭低聲對客商解釋著。

  你閃開, 我撥開姚七,上前幾步,逼近老蘭,嚴肅地說, 老蘭,你不要緊張,更不要驚慌,你的腦門不要淌汗,腸子也不要痙攣,我們今天不是來殺你的,我們是來讓你殺的。 我把刀子在手中調了一下,妹妹把剪刀也調了一下,我們把刀子柄和剪子柄送到老蘭的面前,說, 來吧,老蘭,我們活夠了,我們活得夠夠的了,你把我們殺了吧!

  妹妹說: 如果你不殺了我們,你就是個王八蛋!

  老蘭滿面赤紅,努力掙出來一個笑臉:

  你們這兩個孩子,開什麼國際玩笑?

  我們不是和你開國際玩笑,也不是和你開國內玩笑,我們是要你殺了我們。

  老蘭沉思片刻,苦笑著說:

  孩子們,我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誤會,你們現在還小,大人的事情,你們不明白。我估計你們是受了壞人的挑撥,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現在我什麼也不對你們解釋,你們如果恨我,隨時都可以殺我,我恭候著你們。

  我們不殺你,我們為什麼要殺你呢?我們也不恨你,我們只是不想活了,我們只是讓你殺了我們,我們請你殺了我們。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行了吧? 老蘭說。

  那也不行, 妹妹斬釘截鐵般地說, 你必須殺了我們。

  小通,嬌嬌,好孩子,別鬧了, 老蘭說, 你們父母的事情,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寧。我時刻都在考慮你們的前途。孩子們,聽我的話,不要鬧了。你們想工作,我安排。你們想上學,我也安排。好不好?

  不好, 我說, 我們什麼也不想,我們就想死。你今天必須殺了我們。

  一個胖臉的外地客商笑著說:

  嗨,這兩個小孩,真是有意思。

  這是兩個天才, 老蘭笑著對客商說,然後轉過臉來對我們說, 小通,嬌嬌,你們先去吃肉,讓黃彪給你們上最好的肉,我現在有事,待會兒,我們一定商量出個解決的辦法。

  不行,你再忙也不差這點時間, 我說, 只要兩刀,你就把我們殺了。殺完我們,你繼續忙你的事情,我們耽誤不了你多少工夫。你如果現在不殺我們,我們每天都會來煩你。

  反了你們了,小東西! 老蘭拉下臉來,惱怒地喊, 黃豹,把他們弄出去!

  黃豹走過來,一手抓著我的脖子,一手抓著嬌嬌的脖子,把我們拖拉出去。他往外拖我們,我們很順從,一點也不反抗,但只要他鬆開我們,我們就要去找老蘭,我們找到老蘭,就會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裡遞,同時我們就懇求他殺了我們。

  我們的威信,像禮花一樣轟地躥上了天。從此之後,我們每天都去肉聯廠找老蘭,找到他就求他殺我們。老蘭安排了門衛攔截我們,不許我們進廠。我們進不了廠,就在大門口坐著,耐心地等待。只要老蘭的車一露頭,我們就撲上去,跪在車前,舉著刀子剪子,請求他殺我們。後來老蘭乾脆就不出廠門,我們就在大門口高聲喊叫:

  老蘭啊老蘭,你出來殺了我們吧~~~老蘭啊老蘭,你行行好殺了我們吧~~~

  沒人的時候,我們只是坐著,有人的時候,我們就站起來喊叫。馬路上的人,聽到我們喊叫,往往會走上前來問我們的究竟,我們也不回答,只是更加賣力地喊叫:

  老蘭啊,殺了我們吧~~~求求您啦~~~

  我們估計,在很短的時間裡,關於我們的故事,已經在半個縣的範圍內流傳開了。其實,何止是半個縣呢?應該是半個省,半個國,因為,那些來肉聯廠訂貨的人,天南海北都有。

  有一天,老蘭化妝成一個老頭,坐在一輛破吉普車上,想從大門混出去,但他身上那股子獨特的氣味,我和妹妹大老遠就嗅出來了。我們攔住吉普車,將他從車篷里拖下來,把刀子和剪子往他的手中硬塞。他接過刀子和剪子,虎著臉,說:

  癤子不出膿,早晚都是病。

  他先把右腿放在吉普車的踏板上,把褲腿子擼上去,將那把刀子,對準了腿肚子,噗的一聲扎了進去。然後,他把右腿拿下來,將左腿放上去,擼上去褲腿子,用那把生鏽的破剪刀,瞄準腿肚子,噗的一聲扎了進去。他把左腿也從踏板上拿下來,雙手拎著褲腿子,腿上插著刀子剪子,在大門口走了兩圈,許多的血,從他的腿肚子上流了下來。他把右腿放在吉普車的踏板上,將那把刀子地拔出來——一股黑紅的血隨著躥出來——扔在我的面前。他把右腿拿下來,將左腿換上去,將那把剪刀,哧地拔了出來——一股子藍色的血躥出來——扔在妹妹的面前。他看著我,輕蔑地說:

  小子,有種嗎?有種你也來這麼兩下子。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我們又要慘敗了。老蘭這個雜種,竟然用這樣的方式把我們逼向絕境。是的,我知道,如果我和妹妹也把刀子和剪子扎進自己的腿肚子,那老蘭就徹底地輸了,他除了自殺,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挽回面子。但把刀子扎進腿肚子,實在是太痛了。孔夫子說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我們往自己身上戳刀子,就是公然地和孔夫子作對,那我們就成了沒有教養的人。想到此處,我說:

  老蘭,你這是幹什麼?你以為用這套青皮流氓的混帳無賴手段就能夠把我們嚇退嗎?沒門。我們連死都不怕了,我們還怕什麼?我們不會自己往自己身上戳刀子,我們請求你往我們身上戳刀子。你即便把你腿肚子上的肉全部旋下來,我們也不會放過你。你如果要想清靜,除非殺了我們。

  我們撿起沾了血的刀子、剪子,再次往老蘭的手中遞去。老蘭奪過我手中的刀子,猛地往遠處扔去。刀子在陽光中飛越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了。老蘭從嬌嬌手中奪過剪刀,猛地扔出去,剪刀在陽光中飛躍馬路,降落到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了。老蘭幾乎是哀嚎著喊叫:

  羅小通,羅嬌嬌,你們這兩個比鬼還難纏的傢伙,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我們沒有別的要求, 我和妹妹齊聲說, 我們只是活夠了,請你把我們殺死。

  老蘭拖著兩條血腿,爬上吉普車,逃跑了。

  大和尚,有句著名的話叫做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老蘭知道。老蘭從這句話里汲取了智慧,當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從鎮上修理電視機的李光通那裡借來了一塊馬蹄形的磁鐵,把刀子和剪子找回來,繼續著我們的求死行為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那是老蘭逃跑後第三天的中午,我和妹妹坐在肉聯廠大門口,剛對著路上的一個結婚車隊喊叫過讓老蘭把我們殺死的話,就有一個五短身材、鼻子像山楂、肚子像啤酒桶的傢伙,拎著一把明晃晃的殺牛刀,腳步蹣跚地走到我們面前。到了我們面前,他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很狡猾,很無賴,很惡棍,很流氓。他說:

  不認識了嗎?

  你是……

  和你比賽過吃肉的萬小江,你的手下敗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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