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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掉了一顆牙齒的成天樂大爺,臉上有八十多條皺紋。他充當祭棺儀式的司事爺,左肩右挎著一條白色的綬帶,頭上戴著一個白色的帽子,中間簇起許多褶子,好有一比,公雞冠子。他一直沒有露面,現在才來,不知他先前藏在哪裡。他身上一股子酒味兒,一股子鹹魚味兒,一股子cháo濕泥土味兒,於是我猜到他是躲在老蘭家的地下室里就著鹹魚喝酒了。喝得七分醉了,目光迷離,視線肯定模糊,眼角上有兩塊白眵。他的助手沈剛,就是欠過我們家錢的那個傢伙,身上的氣味和成天樂大爺一模一樣,說明他們兩個是從一個地方鑽出來的。他穿著一身黑衣,胳膊上戴著兩隻白色的套袖,左手提著一把斧頭,右手提著一隻公雞。白公雞,黑冠子。與他們同時進門的還有一個人。這可是個重要的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老蘭的妻弟蘇州。按說他是要緊的親戚,應該最早地出現在這裡,但是他一直到現在才出現,如果不是早有預謀,就是從外地剛剛趕回來。

  父親、姚七、小韓,還有幾個強壯的男人,也相跟著進了正廳。正廳門外的院子裡,擺上了兩條矮腿凳子,一群男人拄著木槓子,在廊檐下等候著。

  祭棺——

  隨著成天樂大爺一聲拖腔拿調地高叫,老蘭從裡屋里衝出來,撲跪到棺材前,手拍著棺材蓋子,哭喊著:

  孩子她娘啊~~~啊嗬嗬嗬~~~你好狠心啊~~~你撇下我和甜瓜就這樣走了啊~~~啊嗬嗬嗬~~~

  棺材蓋子撲通撲通地響著,老蘭眼淚縱橫,看樣子傷心透頂,粉碎了很多謠言。

  院子裡,吹鼓手高奏哭喪調,和尚們高誦超度經,都使出來吃奶的力氣。屋裡屋外呼應著,把悲痛的氣氛渲染得登峰造極。我暫時忘記了對面的妖精,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而此時,老天也來助陣,一陣滾雷過去,銅錢大小的雨點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雨點子砸在和尚們的光頭上,吹鼓手們的腮幫子也承受著雨點子的打擊。然後雨點小了,但密集起來。和尚們和吹鼓手們十分敬業,在雨中堅持著。和尚們的光頭上,濺起來許多的小水花,讓人感到清慡。吹鼓手的喇叭嗩吶銅光閃閃,樂聲更顯得悲愴。最悲慘的是那些紙活兒,在驟雨中先是撲簌簌亂響,接著就蘇了,破了,前窟窿,後洞眼,露出了高粱秸子紮成的框架。

  成天樂使了一個眼色,姚七上前,把痛不欲生的老蘭拉到一邊。

  母親上來,把我拉到棺材頭上。小媳婦把甜瓜拉到棺材尾上。我們倆隔棺相望。這時,變戲法似的,成天樂大爺手裡出現了一面銅鑼,一聲破鑼響,外邊的吹鼓聲和念經聲戛然而止,只有急雨衝擊地面和廊檐發出的嘈雜之聲。沈剛緊手緊腳地走到棺材前面,把那隻雙腿被縛住的公雞放在棺材蓋子上,然後高高地舉起手中的斧頭。

  鑼聲響,雞頭落。

  起棺——

  成天樂大爺一聲令下,本來應該出現的場面是周圍的男人們一擁而上,把棺材托起來,抬到院子裡,放在凳子上,拴上繩子,穿上槓子,抬出大門,走上大街,進入原野,送下墓穴,封上墓門,堆起墳包,豎起墓碑,萬事大吉。但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變故。

  搶在眾男人之前,老蘭的小舅子蘇州,撲上去,趴在棺材上,哭喊著:

  姐姐啊~~~我的親姐姐~~~你死得好慘啊~~~你死得好冤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拍打棺材蓋子,弄得手上全是雞血。場面尷尬、恐怖,眾人大眼瞪著小眼,一時都沒了主意。

  愣了片刻,成天樂大爺上前,扯扯他的衣裳,說:

  蘇州老弟,行了,哭哭就行了,讓你姐姐入土為安吧……

  入土為安? 蘇州哭聲頓時止住,猛地站直了腰,轉過身,屁股坐在棺材上,面對著眾人,眼睛放著綠光,像宣誓一樣說, 沒門!入土為安?你們想消滅罪證?沒門!

  老蘭低著頭,好久沒有吱聲。蘇州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旁人也就不好說話。老蘭委靡不振地說:

  蘇州,你說吧,你想怎麼樣?

  怎麼樣? 蘇州氣勢洶洶地說, 你謀殺髮妻,天地不容!

  老蘭搖搖頭,痛苦地說:

  蘇州,你不是個孩子,孩子可以信口開河,但你不能亂說。你說話要負法律責任的。

  法律責任? 蘇州狂笑著, 哈哈,哈哈,法律責任,謀殺髮妻要不要負法律責任?

  你有什麼證據嗎? 老蘭平靜地說。

  蘇州用血手拍打著身下的棺材說:

  這就是證據!

  你能不能說得明白點? 老蘭說。

  如果你心中沒鬼, 蘇州說, 為什麼匆匆忙忙地去火化?為什麼不等我來就蓋棺?

  我派人找了你好幾次,有人說你到東北進貨去了,有人說你去海南島遊玩了, 老蘭說, 現在是擀麵棍都能抽芽的酷熱天氣,等了你整整兩天……

  你不要以為火化了就消滅了罪證, 蘇州冷笑著說, 拿破崙死了幾百年,但後人們還從他的骨頭裡化驗出來砒霜;潘金蓮把武大郎燒了,武松還是從骨頭上看出來破綻——你休想矇混過關。

  真是天大的笑話, 老蘭眼淚汪汪地看著眾人說, 我老蘭要是跟她過不下去,完全可以通過正當的手續和她離婚,何必用這樣的手段?鄉親們都是明眼人,你們說,我老蘭會辦這種傻事嗎?

  那你說我姐姐是怎麼死的? 蘇州聲色俱厲地問。

  你逼我啊,蘇州, 老蘭蹲在地上,捂著腦袋,說, 你是逼我把家醜外揚啊……你姐姐糊塗,自己尋的短見,上吊死的……

  我姐姐為什麼要上吊? 蘇州尖厲地哭喊著, 你說,她為什麼要上吊?

  孩子她娘,你糊塗啊…… 老蘭哭著,用拳頭擂打著自己的頭顱。

  老蘭,你這個畜生,你勾結情婦,害死我的姐姐,然後偽造自殺現場, 蘇州咬牙切齒地說, 今天,我要為我姐姐報仇!

  蘇州抓起那把鋒利的斧頭,從棺材上一躍而下,撲到了老蘭的身邊。母親驚叫一聲:

  攔住他——

  眾人一齊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摟腰的摟腰,蘇州將手中的斧頭對著老蘭投過去。斧頭在空中飛行,閃著白光,拖著紅色的尾巴,飛向老蘭的腦袋。母親急忙扯了老蘭一把,斧頭落地。母親一腳將斧頭踢到一邊,驚恐地說:

  蘇州,你太野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斧殺人。

  哈哈,哈哈, 蘇州狂笑著,說, 楊玉珍,你這個yín婦,就是你,和老蘭合夥害死了我的姐姐……

  母親臉色赤紅,瞬間變得蒼白,嘴唇打著哆嗦,母親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著蘇州,說:

  你……你血口……噴人……

  羅通,你這個窩囊廢,你這個綠帽子,你這個老烏龜! 蘇州指著父親,高聲叫罵著, 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嗎?你老婆和他明鋪熱蓋,換來了你的廠長,你兒子的主任,你這樣的東西,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我要是你,早就一繩子勒死了,可你還活得有滋有味……

  我操你娘蘇州! 我撲上前去,對準蘇州的肚子用拳頭亂打。

  幾個男人上前,把我拖到後邊。

  姚七上前,勸說蘇州:

  老弟,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當著兒子和女兒的面,你抖摟這些事,這不是讓老羅無地自容嗎?

  我操你娘姚七! 我破口大罵。

  妹妹從人fèng里鑽出來,罵道:

  操你娘姚七!

  這些孩子,真是勇敢, 姚七笑著說, 動不動就要操人家的娘,你們知道怎麼操嗎?

  各人都嘴巴上積德,少說幾句吧。 成天樂大爺說, 我是司事爺,我做主,起棺!

  但無人聽他的命令,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父親的臉上,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父親站在牆角,背靠著牆壁,仰著臉,眼睛好像看著天花板上那些壁紙的花紋。蘇州的叫罵、姚七的諷刺似乎都沒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外邊急雨似箭,水聲喧譁,和尚和吹鼓手都像木偶一樣呆呆地站著,風吹雨打不動搖。一隻杏黃肚皮的小燕子,斜刺里飛進廳堂,驚惶地碰撞著,它的翅膀扇起的氣流使蠟燭的火苗動搖不定。

  父親長出了一口氣,離開牆根,慢慢地往前走,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眾人都呆呆地看著他。五步六步七步八步,父親在那把斧頭前站住,低頭,彎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木柄,把斧頭提起來。然後他用衣襟一角,把斧柄上的雞血擦乾淨。他擦得很仔細像一個愛護工具的木匠。然後他就用左手把斧柄緊緊地攥住了。我父親是村子裡有名的左撇子——我也是左撇子——妹妹也是左撇子——左撇子聰明——我們和母親靠在一起吃飯時,手中的筷子老是和母親手中的筷子打架——父親對著姚七走過去,姚七倏忽一閃,躲到了蘇州身後。父親對著蘇州走過去,蘇州倏忽一閃,躲到了棺材後邊。姚七倉惶地繞到棺材後邊,依然用蘇州的身體做了自己的屏障。其實我父親根本就不屑於與他們較勁。我父親對著老蘭走過去。老蘭站起來,面色平靜地點點頭,說:

  羅通,我以前高看了你,其實,你配不上野騾子,也配不上楊玉珍。

  父親把斧頭高高地舉起來。

  爹! 我高喊著往前飛。

  爹! 妹妹高喊著往前飛。

  小報記者的相機舉起來。

  攝像記者的鏡頭對準了父親和老蘭。

  父親手中的斧頭在空中拐了一個彎,劈進了母親的腦門。

  母親一聲沒吭,木樁似的站了片刻,然後前仆,倒在父親懷裡……

  第十二卷

  導讀:老蘭趁著這個空兒,換上了一套藍色的工作服。他站在一堆紙箱子上,高聲喊叫著:羅小通,你罷手吧,省下幾發炮彈去打兔子吧。我心頭火起,瞄準他的頭,發she了第三十發炮彈。他一閃身進了車間,大門擋住了所有的彈片。

  那兩個腿腳利落的電工,在廟堂的牆壁上釘上了一個釘子,然後牽拉著一根電線,掛上了一個巨大的燈泡。白得刺眼的燈光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像羊癇風一樣慘白。我痛苦地眯起眼睛,感到四肢緊張地抽搐,耳朵眼裡仿佛有兩隻蟬在鳴叫。我擔心自己的病又要犯了。我很想動員大和尚進入神像後邊的小屋,去躲避刺眼的白光,但大和尚神色安詳,看樣子十分舒適。我突然發現在我的身旁,放著一副精巧的墨鏡,很可能是那個醫學院的女學生——我拿不準她是不是老蘭的女兒,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呢——搶救我時,遺忘在這裡的。她搶救過我,對我有恩,按說我應該去把墨鏡還她,但她已經無影無蹤。我把墨鏡戴在眼上,擋住了強烈的光線。如果她出現在這裡,我就立即把墨鏡還她,如果她不出現,那我就暫時借戴一下,雖然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戴過的墨鏡,那樣的小姐,是不會再要的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改變了顏色,是一種柔和的米黃色,感覺很舒服。老蘭大大咧咧地跨過門檻,進入廟堂,將那隻沒受傷的手舉到胸前,胡亂做了一個揖,然後又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用一種聽起來很不正經的語氣說:馬神爺爺,老蘭無知,多有得罪,請了一台大戲,唱給您聽。您老人家保佑我發大財,等我發了大財,就捐巨款,重修廟宇,再塑金身,我還要給您老人家配上幾個小姐,讓您老人家隨時隨地都可以盡興,不用半夜三更地去跳人家的牆頭。他的祝禱詞引得身後的隨從捂著嘴巴笑了。范朝霞撇著嘴說:你這是求神?分明是在惹神生氣。老蘭說:你懂什麼?神理解我。馬神爺爺,您看看我這個老婆怎麼樣?如果您願意,我就讓她來侍候您!范朝霞踢了老蘭一腳,說:你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馬通神顯靈,一蹄子蹄死你。他們的女兒在院子裡大聲嚷叫著:爸爸,媽媽,我要吃棉花糖。老蘭拍拍馬通神的脖子,說:馬神爺爺,再見,看中了哪個女人托個夢給我,老蘭保證給您弄來。現在的女人,就喜歡您這樣的大傢伙呢。在眾人的簇擁下,老蘭走出了廟門。我看到,幾個舉著棉花糖的孩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一個賣烤玉米的小販子用一把破扇子扇著爐子裡的炭火,拖著長腔喊叫:烤玉米——一穗一塊錢——不香不甜不要錢——戲台前面已經坐滿了觀眾。戲台上,鑼鼓家什鏗鏗鏘鏘地敲打起來,琴師開始吱吱呀呀地調弦。一個頭上扎著沖天小辮子、穿著一件紅肚兜、臉蛋子抹得通紅的小男孩,一個身穿偏襟大褂、肥腿褲子、腦後留著髮髻的青衣,還有一個頭戴斗笠、腳穿糙鞋、下巴上沾著白鬍鬚的老頭,還有一個藍靛臉的男丑,一個太陽穴上貼著膏藥的女丑,吵吵嚷嚷地走進廟堂。那個青衣忿忿不平地說:這算什麼演員休息室?連把椅子都沒有!白鬍子老頭說:您哪,就將就著吧。不行,青衣說,我找團長去,也太不把我們當人了。那位蔣團長應聲而至,冷冷地說:什麼事?青衣大聲說:團長,我們不是名角,不敢擺譜,但我們總還是人吧?沒有熱水我們喝涼水,沒有飯菜我們啃麵包,沒有化妝室我們在車上化,但總得給我們條凳子坐吧?我們不是騾馬,騾馬可以站著睡覺,站著休息。團長說:同志,委屈一點吧,我做夢都想讓你們到長安大劇院裡去唱戲,讓你們到巴黎歌劇院去登台,那裡什麼都有,可我們去得了嗎?說句難聽的,咱們就是些高級乞丐,甚至連乞丐都不如,乞丐是破罐子破摔,咱們呢,還端著架子放不下。女丑說:咱們乾脆去討飯吧,我敢保證比現在收入高,多少乞丐家裡蓋起了洋樓。話是這樣說,但真要讓你去討飯,你們又不幹了,團長壓低了嗓門說:同志們,將就點吧。為了多跟老蘭要五百元錢,我他媽的就差給他舔屁股了。我也是堂堂的戲校畢業生,大小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編寫的劇本參加省里會演得過二等獎,你們沒看見我在老蘭那幫子馬崽面前那個低三下四的樣子,連我自己都為我的嘴巴里說出來那麼多肉麻的話害羞,一個人的時候就偷偷地抽自己的嘴巴子。所以,大家既然捨不得這個飯碗,還迷戀這門子窮酸藝術,那就要忍辱負重,既然沒有熱水可以喝涼水,沒有飯菜可以啃麵包,那麼,沒有凳子,就站著吧。站著好啊,站得高,看得遠。那個打扮得像傳說中的哪吒的小男孩從我和大和尚之間躥過去,一縱身就躍到馬通神的背上,朗聲說:董大姨,騎上來吧,這裡很舒坦。青衣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小肉孩。我不是肉孩,我是肉神,我是肉仙,男孩在馬背上顛動著屁股說。年久風化、cháo濕蘇軟的馬通神的脊背坍塌下去。小男孩吃了一驚,匆忙出溜下來,驚叫著:馬脊樑斷了!不但馬脊樑要斷,女演員仰臉看看,說,這廟很快也要塌,但願今晚上不把我們包在裡邊當了肉餡。那個白鬍子老頭說:放心吧,小姐,肉神會保佑您的,您是肉神的娘!團長搬著一把破椅子急匆匆地跑進來,說:小肉孩,準備上場!團長把椅子往女演員身後一放,說:對不起您小董,將就著坐吧。小肉孩拍拍屁股,搓搓手上的泥巴,蹦出廟堂,踏著木板釘成的台階,跑上舞台。鑼鼓緊急剎住,胡琴和橫笛演奏著過門曲兒。小肉孩高聲叫板:為救娘親——我日夜奔忙——一腔唱罷,人已經跑到了戲台子中央。我透過後台那道簡陋的藍色幕布寬大的fèng隙,毫不吃力地看到他在戲台子上翻起了跟斗,鑼鼓家什急急地敲打著,台下的觀眾為肉孩子那一連串的跟斗齊聲喝彩。穿過了山和水沉睡的村莊——去城裡見到了神醫老楊——他為我的娘開了藥方——這藥方用藥實在奇怪——有巴豆有生薑還有牛黃——去藥店高抬手把藥方獻上——那抓藥的夥計要我拿兩塊光洋——我家中早已是不名一文——讓我這一片孝心的肉孩子百結愁腸——然後小肉孩就滿地打滾,表現出 百結愁腸 的樣子。在咣采咣采的銅鑼和銅鈸聲中,我感到自己仿佛與那個肉孩子融為了一體。那個吃肉的羅小通的故事,與坐在大和尚側面的我有什麼相干呢?那似乎是另外一個孩子的故事,而我的故事正在戲台上演出。接下來,肉孩為了給母親抓藥,找到了那個專門保媒拉縴販賣兒童的賣婆子,要求自賣自身。賣婆子一上場就帶上去一股子歡樂幽默的氣氛,她出口都是韻:賣婆子俺,本姓王,靠一張巧嘴吃四方。俺能把雞說成鴨,把驢嘴安在馬腚上。俺能把死人說得滿街跑,把活人說得見閻王……賣婆子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渾身赤裸、披頭散髮的女人,攀援著戲台一側的立柱,一個鷂子翻身,上了戲台。台下一片譁然,幾聲興奮的喊叫直衝雲霄:好啊——!我驚叫一聲:大和尚——!我看清了裸體瘋女人的面孔,啊呀,竟然是昔日的影星黃飛雲。她一上台,肉孩子和賣婆子就退到了一邊。黃飛雲旁若無人地在戲台上轉了幾圈,然後她的目光就被戲台一側的那個肉神像吸引。她站在木像面前,伸出手指,試試探探地戳戳它的胸脯,接著就左右開弓,啪啪地扇著它的耳光。因為肉神像高大,她不得不跳躍起來,手掌才能夠到它的腮幫子。幾個男子爬上戲台,看樣子是想把她擒下去。但她身體油滑,從那幾個男人的包圍圈中輕鬆地逃脫。又上去幾個男人,個個臉上都浮現著居心不良的微笑。他們胳膊相連,組成了一道人牆,向她逼近。她嗤嗤地笑著,身體慢慢地倒退。她倒退,倒退……你們這些混蛋,不要逼她了。我聽到我的心在大聲吼叫,但是,悽慘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黃飛雲仰面朝天跌下戲台,台下一陣驚呼。過了片刻,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醫學院學生甜瓜在驚叫:她死了!你們這些畜生,你們為什麼要逼她?!大和尚……我感到心痛欲裂,眼淚嘩嘩地淌出來。我感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撫摸我的頭頂,淚眼蒙的我看到:那是大和尚的手,他滿面悲傷的神情,再也不去遮掩,一聲十分軟弱的嘆息,從他的嘴巴里發出。我聽到他說:孩子,說你的故事吧,我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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