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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小雪變成了大雪,院子裡已經積了厚厚一層。母親抄起掃帚,剛掃了兩下,父親就把掃帚奪了過去。

  父親施展開身手,動作剛勁有力。這使我想起村里人對他的議論:羅通一手好活,可惜是 好駒不拉犁 。在沉重的暮色里,在滿地白雪的映襯下,他的身軀顯得格外厚重。很快,在他身後,出現了一條通往大門的小路。

  母親沿著父親掃出來的小路走到門口,關上了沉重的大門。鋼鐵碰撞,聲音響亮,震動了落雪的黃昏。黑暗隨即降臨,但地上的積雪和空中的飛雪還在黑暗中散she出模糊的白光。母親和父親在門前遮檐下跺著腳、晃動著身體,似乎還用毛巾相互抽打著身上的落雪。我坐在距離那個豬頭只有半步遠的牆角,嗅著生冷的肉味,瞪大眼睛,想讓目光穿透黑暗,看看父母臉上的表情,但很遺憾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只能看到他們搖晃的身影。我聽到坐在我面前的妹妹咻咻地喘著氣,像一隻躲藏在黑暗中的小獸。中午時我放開了肚皮,盡力吃了一飽,直到傍晚,還有一段段沒嚼爛的灌腸和一根根麵條從胃裡返上來。我把它們咀嚼了再咽下去。聽人說這是很噁心的行為,但我捨不得吐掉它們。父親回了家,我的食物構成很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但究竟能夠發生多大的變化,眼下還是一個謎。看父親這副萎靡不振、俯首帖耳的模樣,我預感到把吃肉與他的歸來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幻想多半要化為泡影。但因為他的歸來畢竟讓我大吃了一頓灌腸,灌腸里雖然大部分是澱粉,但畢竟還有零星的肉塊隱藏其中,但畢竟那層薄薄的腸衣也算是葷腥。畢竟在吃了一肚皮灌腸之後,又吃下去兩碗麵條,何況,還有一個肥大的豬頭就放在牆角的菜板上,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撫摸它。它什麼時候才能夠進入我的口腔和腸胃呢?母親不會把它賣了吧?

  中午吃飯時,我的飯量和我吃飯的速度著實讓父親吃了一驚。後來,我也聽母親說過,妹妹的飯量和吃飯的速度也讓她大吃了一驚。而在當時,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看妹妹吃飯的姿態。但我能夠想像出來,在我們兄妹倆像餓死鬼一樣瘋狂地進食時,當我們被未曾嚼爛的灌腸噎得抻脖子翻白眼時,父親和母親臉上一定是布滿了悲傷的表情。我們的貪婪吃相不但沒讓他們反感,而是讓他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和自責。我想,很可能就在那一刻,父母親做出了不離婚的決定。他們要好好過日子、給我和妹妹創造出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在黑暗中打著飽嗝、回嚼著食物的時候,也同時聽到了妹妹的飽嗝聲。她的嗝打得成熟而老練,如果事先不知道是她坐在那裡,殺死我我也想不到能打出這樣響亮飽嗝的會是個四歲的小女孩。

  毫無疑問,在這個雪花飛舞的夜晚,滿肚子灌腸摻雜著麵條,使我的腸胃負擔沉重,減弱了我對吃肉的欲望,但那個在黑暗中放she著模糊白光的豬頭,還是讓我浮想聯翩。我想像著它被劈成兩半在鐵鍋里翻騰的景象,我的鼻子似乎嗅到了豬頭肉獨特的鮮美氣味。我還進一步地想到,我們一家四口圍著一個大盆,大盆里盛著煮得稀爛的豬頭,攜帶著大量肉分子的熱氣洶湧地升騰著,氣味芬芳,令我心醉神迷,仿佛在半夢半醒的美好狀態中。我看到,母親神色肅穆,極其莊嚴地捏起一根鮮紅的筷子,猛地往豬頭上一插,然後攪幾攪,抖幾抖,豬頭上的骨頭就與豬頭上的肉完全徹底地脫離開來。母親把骨頭從盆里撿出來,大方慷慨地對我們說:吃吧,孩子們,放開肚皮吃,今日讓你們吃個夠!……

  母親一反常態地點燃了那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使我們的瓦房裡充滿從來沒有過的光明。我看到我們的影子誇張地映she到白色的土牆上。牆上懸掛著一辮子大蒜,還有一串辣椒。經過了一天的磨合,妹妹漸漸地活潑了。她借著燈影,將兩隻小手交叉起來,牆上立即出現了一個狗頭的形狀。她興奮地說:

  狗,爹爹,狗!

  父親的目光飛快地從母親的臉上掠過,然後用悲涼的腔調,順著她說:

  對,是一條狗,是嬌嬌的那條小黑狗。

  嬌嬌馬上將手指的交叉方式改變了,牆上出現了一個兔子的剪影,雖然說不上是惟妙惟肖,但也是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不是狗, 妹妹說, 兔子,是一隻小兔子。

  對,是兔子,嬌嬌真聰明。 父親在夸完他的女兒後,仿佛是滿懷著歉意似的對著母親說, 小孩子,一點都不懂事。

  她才多大?你還要她懂什麼? 母親寬容地說著,竟然也把兩隻手交錯在一起,白色的土牆上,立即就顯示出一個揚頭翹尾的大公雞。並且,從她的嘴巴里,還發出了一聲雞鳴。這稀有的現象讓我大吃了一驚,多年來,我聽慣了的是母親的牢騷和詈罵,見慣了的是母親的怒容和苦臉,想不到母親竟然還能變幻手影,還能模仿公雞的叫聲。說實話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交集,從大清早父親馱著他的女兒在大門口一露面那會兒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交集起來。除了這個百感交集,我想不出別的詞兒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歡樂的笑聲從妹妹的喉嚨里飛出,父親的臉上也綻開了苦澀的笑容。

  母親用溫存的目光盯著嬌嬌看了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說:

  孽都是大人造下的,孩子沒有錯。

  父親垂下頭,說:

  你說得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都這樣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母親站起來,麻利地將套袖戴上,提高了嗓門,說, 小通,你這個小混種,知道你恨我,碰上一個老摳的娘,五年了,連次肉都沒讓你吃夠過,對不?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豬頭,犒勞三軍,讓你吃個夠!

  母親將菜板放在鍋台上,把那個豬頭提上去,然後抄起斧頭,比量了一下,猛地一斧劈了下去。

  剛吃了灌腸…… 父親慌忙地站起來,阻攔道: 你們娘倆掙幾個大錢也不容易,這豬頭,還是賣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條破麻袋,填上糠菜是飽,填上肉魚也是飽……

  這是你說的話嗎? 母親用特別鮮明的嘲諷口吻說,但她馬上就改變了腔調,嚴肅地說, 我也是個人,我也是紅口白牙凡胎肉身,也知道肉好吃,以前我不吃,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著,想來想去,最重要的,其實也就是為了一張嘴。

  父親咧咧嘴,搓搓手,看樣子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他往後退了幾步,馬上又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去,對母親說:

  我來吧。

  母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把斧頭放在了菜板上,身體閃到了一邊。

  父親挽起袖子,將破爛不堪的內衣袖口往裡塞了塞,抓起斧頭,舉起來,似乎既沒瞄準,也沒用力,一下,然後又是一下,那個龐大的豬頭就豁然成了兩半。

  母親上下打量著已經退到了一邊的父親,臉上的神情十分曖昧,連我這個自認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維方式的兒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麼。總而言之,從父親兩斧頭將豬頭劈成兩半那一時刻開始,母親的心情明顯地發生了變化。她撅著嘴,把半桶水倒進鍋里。因為用力過猛,水從鍋里躥出來,濕了半邊鍋台和鍋台上的一盒火柴。然後她把水桶扔到一邊,哐啷一聲響,驚動了我們的心。父親站在一邊,表情尷尬,無所措手足,那樣子真讓人難受。接著我們就看到母親提著豬耳朵,將一半豬頭扔到了鍋里。然後又提著另一隻豬耳朵,把另一半豬頭扔進鍋里。我很想提醒母親,要想使煮出的豬頭味道鮮美,那麼,在蓋鍋之前,還應該往鍋里添加茴香、生薑、蔥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諸多調料,而且還應該添加一勺朝鮮白醋——這是野騾子姑姑的秘密配方,當年我跟隨著父親經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飯店裡去吃肉,有好幾次親眼目睹了野騾子姑姑煮豬頭的全部過程。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過父親用斧頭幫助野騾子姑姑把豬頭劈開的情景,一斧,兩斧,頂多三斧,豬頭就會變成兩半。野騾子姑姑用讚賞的目光看著父親,我還記得她曾經說過:羅通啊羅通,無論什麼事,你都是無師自通啊!

  野騾子姑姑煮出來的豬頭肉味道特別,不但在村子裡享有盛譽,那些饞嘴的食客們還把她的名聲傳播到了十幾里外的鄉鎮,連專為鎮上官員辦理飯食、肩負著重擔的老韓,也隔三差五地來到這裡,未曾進門先吼一聲:老野!——野騾子姑姑趕緊地跑出來,一口一個韓大哥地叫著,十分的親切。——煮上了沒有?給留半個。——煮上了,煮上了,一會兒就好,您先喝著茶等會兒。野騾子姑姑手腳麻利地倒茶、點菸,滿面都是笑容——市里來人啦,他們就吃服了你這一口,花市長還說要來會會你呢,老野,你的運氣就要來了,聽說了沒有?花市長的老婆得了絕症,沒有幾天熬頭了,等那位閉了眼,沒準就把你娶過去填了房,等你發達了,成了市長太太,可不許不認識咱老韓了啊!——父親沉重地咳嗽著,仿佛要藉此喚起老韓的注意。老韓果然就看到了父親,瞪著兩隻鼓凸的大黃眼罵道:羅通,媽拉個巴子的是你?媽拉個巴子的怎麼會是你?——媽拉個巴子為什麼不可以是我?父親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韓在父親的回罵聲中,原先繃著的、似乎怒氣沖沖的臉反倒鬆弛了,笑著,齜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樣的牙,陰陽怪氣地說:當心啊,你個二流子,野騾子是塊唐僧肉,多少人想著呢,你一個人獨占了花魁,小心大傢伙把你的雞巴割了去!——野騾子姑姑惱怒地說:你們,都給我閉上臭嘴,別拿我當開心的果子、下飯的鹹菜,惹惱了老娘,把你們一個個全都劈了!——好厲害的婆娘!老韓道,才剛還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蜜甜,一調腚就翻了臉,你也不怕把老主顧得罪了?——野騾子姑姑用鐵抓鉤把半個煮好的豬頭抓出來。豬頭上掛著一層醬紅的漿汁,發散著撲鼻的香氣。我直著眼睛盯著豬頭,口水不知不覺地流到了下巴上。野騾子姑姑把豬頭放在熟肉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裡耍了一個花,啪的一聲,剁下了一塊拳頭大的肉,用一根鐵簽子插起來,舉著,喊我:小通,給,饞貓,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老野,那不是給我留的嗎?老韓急了,嚷嚷起來,花市長點名要吃你的肉呢!——什麼雞巴花市長、糙書記,他能管著你,但他能管著我嗎?——你厲害,你厲害,我投降,我認錯,行了吧?老韓說,趕快給弄幾張荷葉包起來,不騙你,真是那個花市長來了呢!——你那個花市長與我的乾兒子比起來算什麼?屁味!對不對?兒子,野騾子姑姑親切地問我。我哪裡有空去回答這樣無趣的問題。——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老韓說,那個姓花的市長是屎味,咱們不他,行了吧?姑奶奶,求您趕快把肉給俺弄上吧,老韓提起穿在腰帶上的手錶,瞅瞅,著了急,說,老野,咱們也算是多少年的老關係了,您可別把我的飯碗給打了,咱一家老小還靠著這個差事吃飯呢!——野騾子姑姑幾下子就把那半扇豬頭剔了骨,冒著燙手的痛苦,嘴巴里噝噝地,手指頭靈活地跳躍著,將那半個豬頭片開,但還保持著豬頭的形狀,用一摞綠荷葉包裹了,外邊用馬蓮糙綑紮起來,往外一推,說:快滾,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如果母親想煮出野騾子姑姑那樣的豬頭肉,還必須加上一匙子搗成細末的明礬,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騾子姑姑不保密——但母親什麼調料也沒加就把鍋蓋扣上了,白水煮豬頭,這怎麼可能好吃!但畢竟是豬頭,而我,畢竟是一個十分喜歡吃肉而又多年沒撈到吃肉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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