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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時分,當父親抱著妹妹再次出現在我家院子裡時,母親表現得十分平靜,好像父親從來就沒有離家出走,不過是抱著孩子去鄰居家串門歸來。父親的表現也讓我感到驚訝。他神情安詳,動作自然,仿佛他不是那個經歷了急風暴雨般的思想鬥爭後二進家門的落魄男人,而是個抱著孩子去趕閒集歸來的忠厚丈夫。

  母親脫下外套,帶上了一副當破爛收來的灰色帆布套袖,麻利地刷鍋、添水、拿柴、點火。我驚喜地發現,母親燒的不再是廢舊膠皮,而是最好的松木劈柴。松木是我們建造房屋時的下腳料,母親把松木製成劈柴,一直珍藏著它們,好像等待一個盛大的節日。房子裡洋溢著燃燒松木的香氣,火光使我的心中充滿了溫暖。母親坐在灶前,臉上神采飛揚,仿佛剛剛賣了一車摻了假的破爛而沒被土產公司的質檢員發現。

  小通,去老周家稱三斤灌腸。 母親抻直一條腿,從褲兜里摸出三張十元的錢,遞給我,用愉快的口吻吩咐著, 要現蒸出來的啊,順便從小鋪里買三斤掛麵。

  等我提著紅彤彤油汪汪的灌腸和掛麵回到家裡時,父親已經脫下了那件像牛皮一樣的大衣,嬌嬌也脫下了那件直拖到腳面的羽絨服。儘管父親的棉襖也是油膩發亮、扣子不全,但脫去了大衣,還是顯得精幹了許多。嬌嬌妹妹,上穿著一件白底紅碎花的小棉襖,下穿著一條紅格子棉褲,細細的小胳膊從嫌短了的袖筒里露出來。她美麗而溫順,像一隻捲毛的小羊羔羔,使我的心中充滿了憐愛。在父親和嬌嬌面前,擺上了一張紅漆面的矮腿楸木飯桌,這張桌子我們過年時才捨得使用,平日裡母親用塑料布包裹著它,把它像寶貝一樣高高地吊在梁頭上。桌子上放著兩碗熱水,散發著裊裊的蒸汽。母親抱出一個用塑膠袋包紮著的罐頭瓶子,解開袋子,揭開蓋子,顯出滿瓶的潔白晶瑩,我敏感地抽了一下鼻子,立即就知道這是白糖。儘管我是天下少有的饞嘴孩子,無論母親把好吃的食物藏在多麼隱秘的地方,也擋不住我的偷食,但這罐子白糖,竟然沒被我發現。她是什麼時候買來了、或者是撿來了這樣一罐白糖我也不知道。可見母親比我更狡猾,我開始懷疑,母親背著我還私藏了很多精美的食物。

  母親沒有為她瞞著我私藏白糖而慚愧,好像這樣做是光明正大的行為,而不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用一把不鏽鋼的小勺子,坦然地往嬌嬌面前的水碗裡挖糖,是那樣的大方慷慨,簡直是西山頂上出太陽,簡直是雞下鵝蛋豬生象。嬌嬌用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帶著幾分怯意,看看母親的臉,然後再去看看父親的臉。父親的眼睛也發出了亮光。他伸出一隻大手,摘下嬌嬌的絨線帽子,顯出了一個圓圓的、生著小羊毛一樣滿是圈圈的頭。母親挖出一勺糖,運到了父親的水碗的上方,卻突然停住了。我看到她的嘴巴竟像賭氣的少女的嘴巴一樣咕嘟起來,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這個女人實在是莫名其妙啊!她把罐頭瓶子猛地放在父親面前,低聲地嘟噥著:

  自己加吧,別又說我這個那個的!

  父親困惑地望望母親的臉,母親卻把臉歪到了一邊,不與他的目光交接。父親把不鏽鋼勺子從罐頭瓶子裡提出來,放在了嬌嬌的碗裡,然後把瓶子蓋兒鄭重地扣上,說:

  我這樣的人,吃什麼糖?

  父親用勺子攪攪嬌嬌碗裡的水,說:

  嬌嬌,謝謝你大娘吧!

  嬌嬌怯生生地說了父親教給她的話。母親似乎不高興地說:

  喝吧,謝什麼!

  父親舀起一勺糖水,放在嘴邊吹吹,遞到了嬌嬌嘴邊,但他馬上又把糖水倒回碗裡,目光張皇地往四處看看,端起自己眼前的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熱水燙得他齜牙咧嘴,額頭上冒出了汗珠。他把嬌嬌碗裡的糖水,倒進他剛剛騰出來的碗裡約有一半,然後把兩個碗放在一起,似乎是在比較碗裡糖水的多少。我猜不出父親的意圖,但馬上就明白了父親的苦心。父親把那隻盛了糖水的碗推到桌子的一頭距離我最近的地方,充滿歉意地招呼我:

  小通,這碗是你的。

  我的心立即被感動了,滿肚子的饞被一種高尚的精神壓制下去,我說:

  爹,我大了,我不喝,讓妹妹喝吧!

  母親的喉嚨里又發出了呼嚕聲,她背過身去,抓起那條烏黑的毛巾,擦擦眼睛,滿面怒氣地說:

  都喝,別的沒有,水還管不夠你們?!

  母親用腳把一個小凳子準確地踢到桌子邊,不看我,卻是對我說:

  還愣著幹什麼?你爹讓你喝你就喝!

  父親幫我把小凳子扶正,我落了座。

  母親將捆灌腸的馬蓮糙撕開,把灌腸分散在我們面前,還特意地把一根看起來最粗大的遞到嬌嬌的手裡,說:

  趁熱,快吃,我給你們煮麵條。

  大道上鼓樂喧天,從東西兩個方向響起。肉食節的遊行隊伍,已經逼近。大約有三十多隻土黃色的野兔子,從道路兩側的莊稼地里,驚恐萬端地竄出來,會聚在廟門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其中一隻,左邊的耳朵耷拉著,好像一片蔫菜葉子,鬍鬚都白了,看樣子像個蒼老的領袖。它發出一聲尖叫,很怪異。我很了解兔子。兔子一般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任何動物,在非常的時刻,都會發出一些特異的聲音,向它的同類,傳達神秘的信息。果然,那些兔子,仿佛接了命令,齊聲叫喚著,蹦進了廟門。它們跨越門檻時的跳躍動作優美得難以描述。兔子們紛紛跑到五通神塑像後邊去,在那裡它們大聲喘息著,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什麼。我突然想到塑像後邊還有一窩狐狸,兔子進去,等於給它們送去了豐盛的午餐。但這種事兒,誰也沒有辦法制止啊。隨它們去吧。我如果去告訴兔子,狐狸也會生氣。音樂從對面台子上的兩隻大喇叭里猛烈地爆發,震耳欲聾。是喜氣洋洋的樂曲,節奏輕快,旋律優美,讓人忍不住地想跳起來舞蹈。大和尚,我在外流浪十年,曾經在一個名叫 伊甸園 的歌舞廳打工。我穿著潔白的工作服,臉上掛著虛假的笑容,守候在衛生間裡,負責給那些因為酒肉滿腹、或者是情慾發作而滿面紅光的客人扭開龍頭,讓他們洗手,等他們洗完了爪子,再把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熱毛巾遞到他們爪子裡。他們有的接我的毛巾擦手,擦拭完畢將毛巾還給我時還會說一聲謝謝。有的還摸出一個硬幣,扔在我面前那個盤子裡,發出一聲脆響。有的人很慷慨,扔下一張十元的票子給我。有的人更慷慨,扔下一張面值百元的大票子給我。我想這樣的人一定是發了大財而且情場得了意,心情格外好,所以才如此大方。有的根本就不理睬我,洗完了手,就用那個掛在牆上的電風乾手器吹拂。嗚嗚的風聲里,我看著他麻木的臉,知道這是個倒霉蛋,這個晚上,一撥人醉生夢死的消費很可能要他來埋單。他招待的多半是些手中有權的腐敗分子,心裡恨著他們,但還必須裝出笑臉應酬他們。對這樣的倒霉蛋我一點也不同情,因為他也不是好東西。到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來花錢的,基本上沒有一個好東西,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槍把他們全部突突了才好呢。但那些吝嗇到不往我的碟子裡投小費的東西是更壞的東西,看著他們青紅皂白的狗臉我就生氣,讓老蘭的三叔用機關槍把他們突突了都難解我心頭之恨。想當初,我羅小通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可如今我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好漢不提當年勇,人在矮檐下,豈敢不低頭。大和尚, 少年得志,家門不幸 ,這句話正應在我的身上。我皮笑肉不笑地接待著那些前來排泄的混蛋們,心中回憶著我的輝煌歷史和我的辛酸往事,並且,每送走一個混蛋我就不出聲地怒罵一句:王八蛋,走路跌死你,喝水嗆死你,吃肉噎死你,睡覺憋死你。在無人前來排泄的間隙里,我聽到舞廳那邊,傳過來時而熱情似火,時而浪漫如水的音樂。我的心中,時而涌動起想干一番大事業的激情,時而幻想著自己也在那燈光幽暗的舞廳里,懷抱著一個裸露著肩膀,頭髮散發著香氣的女郎,磨磨蹭蹭,悠悠晃晃。幻想到得意處,我的腿就會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合著音樂的節拍,但我的好夢總是被一個個著雞巴衝進來的混蛋打斷。大和尚,你知道我的心中有多麼屈辱嗎?有一天我在衛生間裡放了一把火,但是我又及時地用滅火器撲滅了它。但就是這樣,歌舞廳那個老闆洪胖子還是把我押送到派出所里去,要治我一個縱火的大罪。我很聰明地對審問我的警察說,火是一個喝醉了的客人放的,是我救滅的。按說我是個救火的英雄,老闆應該發給我一大筆獎金,而且剛開始他也是答應了要發給我獎金的,但是他後來反悔了。他是個殘酷剝削員工的吸血鬼,吃人不吐骨頭。他把我往局子裡一送,許願發給我的獎金省下了,拖欠了我三個月的工資也不用發給我了。我說警察叔叔你們都是包青天,明察秋毫,決不會上洪胖子的當,你們知道嗎?他經常躲在衛生間裡罵你們呢,他一邊撒尿一邊罵你們啊……就這樣,警察把我放了。無罪釋放。我哪裡有罪?老蘭才他媽的有罪呢。但老蘭早就是市政協常委,經常在電視上出頭露面,發表一些冠冕堂皇的講話,每次講話,都要提到他的三叔,說他的三叔是愛國的華僑,曾經用一根粗大的雞巴為炎黃子孫爭來光榮,還說他三叔要回來捐款修建五通神廟,藉以提高我們這地方男人們的陽剛之氣。老蘭這小子,滿嘴的胡言亂語,但他的發言總是贏得滿堂喝彩。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們剛才看見過的那個生著兩扇大耳朵的人——我猜想老蘭的三叔年輕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經常地出現在 伊甸園 歌舞廳里,就是他將一張綠色的鈔票扔在我面前的盤子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張面值一百的美元!新的,邊沿鋒利,把我的指頭劃開了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他穿著白色的西裝,扎著紅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白楊樹。他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西裝,扎著金黃色的領帶,高大挺拔,活像一棵黑松樹。他穿著一套紫紅色的西服,扎著一條潔白的領帶,活像一棵紅杉樹。我無法看到他在舞場裡的瀟灑舞姿,但我能想像出來,當他摟住那個穿著潔白的、墨綠的、紫紅的晚禮服,露著仿佛是用白玉雕成的肩膀和胳膊,佩戴著璀璨奪目的首飾,大眼睛水汪汪、嘴角上生一顆黑色的美人痣的全舞場最美麗的女人翩翩起舞時,多少人的目光都投she到他的身上。掌聲,鮮花,美酒,女人,都是屬於他的。我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出手大方,花錢如同流水,被眾多的美女包圍,走起路來,如同一匹斑斕多彩的豹子,隱秘而華麗,讓人感到像幽靈一樣神秘莫測。大和尚,你還在聽我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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