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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我看那個男的呢!”

  “別辯了,大爺我也是從年輕時熬過來的。”杜大爺說,“這個大閨女,像剛出鍋的白饅頭,喧騰騰的,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呀!”

  公社的高音喇叭播放國際歌時,我們終於趕到了獸醫站。那時候公社的高音喇叭晚上七點開始廣播,開始廣播時先播東方紅,播完了東方紅就預告節目,預告完了節目是新聞聯播,播完了國家新聞就播當地新聞,播完了當地新聞就播樣板戲,播完了樣板戲就播天氣預報,播完了天氣預報就播國際歌,播完了國際歌就說:“貧下中農同志們,今天的節目全部播送完了,再會”,這時候就是晚上九點半,連一分鐘都不差。我們在獸醫站前剛剛站定,播音員就與我們“再會”了。杜大爺說:“九點半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說:“在家時播完國際歌我就睡了覺了。”

  杜大爺說:“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趕快找老董同志給雙脊打上針,打上針心裡就踏實了。”

  獸醫站鐵門緊閉,從門fèng里望進去,能看到院子裡豎著一個高大的木架子,似乎還有一口井,井邊的空地上,生長著一些蓬鬆的植物。一隻狗對著我們叫著,屋子裡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我問:“大爺,咱到哪裡去找老董同志呢?”

  杜大爺說:“老董同志肯定在屋裡。”

  我說:“屋裡沒點燈。”

  杜大爺說:“沒點燈就是睡覺了。”

  我說:“人家睡覺了咱怎麼辦?”

  杜大爺說:“咱這牛算急病號,敲門就是。”

  我說:“萬一把人家敲火了怎麼辦?”

  杜大爺說:“顧不了那麼多了,再說了,老董同志吃了雙脊的蛋子,理應該給雙脊打針。”

  我們敲響了鐵門。起初我們不敢用力敲,那鐵門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鏗鏗鏘鏘地,像放炮一樣。我們敲了一下,那條狗就衝到門口,隔著鐵門,往我們身上撲,一邊撲一邊狂叫。但屋子毫無動靜。我們的膽壯了,使勁敲,發出的聲音當然更大,那條狗像瘋了似的,一下下地撲到鐵門上,狗爪子把門搔得嚓嚓響,但屋子裡還是沒有動靜。杜大爺說:“算了吧,就是個聾子,也該醒了。”

  我說:“那就是老董同志不在。”

  杜大爺說:“這些吃工資的人跟我們莊戶人不一樣,人家是八小時工作制,下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說:“這太不公平了,咱們辛辛苦苦種糧食給他們吃,他們就這樣對待我們?不是說為人民服務嗎?”

  “你是人民嗎?我是人民嗎?你我都是糙木之人,糙木之人按說連人都不算,怎麼能算人民呢?”杜大爺長嘆一聲,“我們好說,可就苦了雙脊了!雙脊啊雙脊,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魯西,去年沒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老天爺最公道,誰也別想光占便宜不吃虧。”

  我看看黑暗中的雙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聽到它的粗濁的喘息。

  杜大爺打著打火機,圍著雙脊轉了一圈,特別認真地彎腰看了看它的雙腿之間。打火機燙了他的手,他嘶啦一聲,把打火機晃滅。我的面前立即變得漆黑。天上的星斗格外燦爛起來。杜大爺說:“我看它那兒的腫有點消了,如果它實在想趴下,就讓它趴下吧。”

  我說:“太好了,大爺,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魯西不也趴過一夜嗎?不是照樣好了嗎?”

  杜大爺說:“你說的有點道理,它趴下,咱爺倆也好好睡一覺。”

  杜大爺一聲未了,雙脊便像一堵朽牆,癱倒在地上。

  黎明時,我被杜大爺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問:“大爺,天亮了嗎?”杜大爺說:“羅漢,毀了爐子……我們的牛死了……”聽說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興奮。從鐵門邊上一躍而起,我就到了牛身邊。這天早晨大霧瀰漫,雖是黎明時分,但比深更半夜還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涼。我推了它一下,它還是冰涼。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說:“大爺,您怎麼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爺說:“死了,肯定死了。”我說:“你把打火機借給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爺將打火機遞給我,說:“真死了,真死了……”我不聽他那套,點燃打火機,舉起來一照,看到牛已經平躺在地上,四條腿神得筆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隻眼黑白分明地盯著我,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捂滅打火機,陷入黑暗與迷霧之中。”

  “怎麼辦?大爺,你說咱們怎麼辦?”我問。杜大爺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等著吧!”一等什麼?”“等天亮吧!”“天亮了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是死了,頂多讓我們給它抵命!”杜大爺激昂地說。我說:“大爺啊,我還小,我不想死……”杜大爺說:“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輪不到你!”我說:“杜大爺您真是好樣的!”杜大爺說:“閉住你的嘴,別煩我了!”

  我們坐在獸醫站門口,背倚著冰涼的鐵門,灰白的霧像棉絮似的從我們面前飄過去。天氣又cháo又冷,我將身體縮成一團,牙齒得得地打戰。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卻忍不住地往那裡斜。其實那裡也是濃霧瀰漫,牛的屍體隱藏在霧裡,就像我們的身體隱藏在霧裡一樣。但我的鼻子還是聞到了從死牛身上發出來的氣息。這氣息是一種並不難聞的冷冰冰的腐臭氣息,像去年冬天我從公社飯店門前路過時聞到的氣息一模一樣。

  霧沒散,天還很黑,但公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響了,放東方紅。我們知道已經是早晨六點鐘。喇叭很快放完了東方紅。喇叭放完了東方紅東方並沒有紅,太陽也沒有升起。但很快東方就白了。霧也變淡了些。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杜大爺背靠著鐵門,渾身哆嗦,哆嗦得很厲害,哆嗦得鐵門都哆嗦。我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連骨頭fèng里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她說,人只要感到骨頭fèng里發冷就隔著陰曹地府不遠了。我剛想把奶奶說過的話向杜大爺轉述,杜大爺已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我尾隨著杜大爺,繞著死牛轉了一圈,我們現在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它死時無聲無息,我和杜大爺都沒聽到它發出過什麼動靜。它可以說是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它側著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著,就是臥著,採取這樣大大咧咧的姿勢,大概只有死時。它就這樣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體顯得比它活著時大了許多。從它躺在地上的樣子看,它完全是一頭大牛了,而且它還不算瘦。

  杜大爺說:“羅漢,我在這裡看著,你回家向你麻叔報信去吧。”

  我說:“我不願去。”

  杜大爺說:“你年輕,腿快,你不去,難道還要我這個老頭子去嗎?”

  我說:“您說得對,我去。”

  我把那個包餅子的藍包袱捆在腰裡,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剛跑到棉花加工廠大門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騎著一輛自行車,身體板得像紙殼人一樣。他騎車的技術很不熟練,我隔著老遠就認出了他,一認出他我就大聲喊叫,一聽到我喊叫他就開始計劃下車,但一直等車子越過了我十幾米他才下來,而且是很不光彩地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後從車下鑽出來的。我跑過去,沉痛地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正用雙腿夾著車前輪,校正車把。我認出了這輛車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齡男青年郭好勝的車子,因為他的車子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紙。郭好勝愛護車子像愛護眼睛一樣,能把他的車子借來真是比天還要大的面子。郭好勝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車壓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說:“麻叔……”麻叔說:“羅漢,你要是敢對郭好勝說我把他的車子壓倒過,我就打爛你的嘴。”我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興奮地說:“你說什麼?”我說:“牛死了,雙脊死了……”麻叔激動地搓著手說:“真死了?我估計著也該死了,我來就是為了這……走,看看去,我用車子馱著你。”麻叔左腳踩著腳踏子,右腳蹬地,一下一下地,費了很大的勁將車子加了速,然後,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著力氣,才將自行車穩住,他在車上喊著我:“羅漢,快跑,蹦上來!”我追上自行車,手抓住後貨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體頓時在車上歪起來,他嘴裡大叫著:“不好不好……”然後就把自行車騎到溝里去了。麻叔的腦袋撞在一塊爛磚上碰出了一個滲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擠到貨架子上,痛得差點截了氣。麻叔爬起來,不顧他自己當然更不顧我,急忙將郭好勝的車子拖起來,扛到路上,認真地查看。車把上、車座上都沾了泥,他脫下小褂子將泥擦了。然後他就支起車子,蹲下,用手搖腳踏子,腳踏子碰歪了,搖不動了。麻叔滿面憂愁地說:“壞了,這一下壞了醋了……”我說:“麻叔咱們隊的牛死了……”麻叔惱怒地說:“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噥什麼?生產隊裡的牛要全死了,我們的日子倒他媽的好過了!”我知道我的話不合時宜,但麻叔對牛的冷漠態度讓我大吃了一驚。早知道生產隊的當家人對隊裡的牛是這個態度,我們何必沒日沒夜地遛它們?我們何必吃這麼大的苦把它牽到公社?我們更不必因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雙脊的死還是讓我心中難過,這一方面說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說明我對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讓我在他對面將車子扶住,然後他雙手抓住腳踏子,雙腳蹬住大梁,下死勁往外拽。拽了一會兒,他鬆開一隻手,用另一隻手,搖動腳踏子,後輪轉起來了,收效很大。他高興地說:“基本上拽出來了!再拽拽!”於是他讓我扶住車子,他繼續往外拽。又拽了一會兒,他累了,喘著氣說:“他媽的,倒霉,早晨出門就碰到一隻野兔子,知道今日沒有什麼好運氣!”我說:“您是幹部,還講迷信?”他說:“我算哪家子幹部?”他瞪我一眼,推著車往前走,嘩了幾口唾沫,回頭對我說,“你要敢對郭好勝說,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證不說,”我問,“麻叔,牛怎麼辦?”他微微一笑,道:“怎麼辦?好辦,拉回去,剝皮,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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