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從路邊拔了一把野糙,編成一個糙圈戴在頭上。我看到杜大爺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汗水,便把頭上的糙圈摘下來扔給他。杜大爺接了糙圈戴在頭上,說:“你這孩子,越來越懂事,年輕人,就應該這樣。”杜大爺一句好話說得我心裡暖洋洋的。我說:“大爺,您活像個老八路!”杜大爺嘆息道:“人哪,可惜沒有前後眼,要有前後眼,說什麼我也要去當八路。”我問:“您為什麼不去當八路呢?”他說:“說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候,誰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氣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麼幾條破大槍,槍栓都鏽了,子彈也少,每人只有兩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彈,手榴彈也是土造的,十顆里鐵定有五顆是臭的。國軍可就不一樣了,一色的綠嘩嘰軍裝,美式湯姆槍,紅頭綠屁股子彈開著打,那槍,打到連發上,哇哇地叱脆生生地,聽著都養耳朵。手榴彈一色是小甜瓜形狀,花瓣的,炸起來驚天動地,還有那些十輪大卡車才能拖動的榴彈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里,落地就炸成一個灣,灣里的水瓦藍,一眼望不到底。爺們兒,那時候不比現在,現在都打破頭地搶著當兵,那時誰也不願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就是當兵,爺們兒,我也不去當八路,要當我也去當國軍了。當國軍神氣,國軍吃得好,穿得好,還能關到銀兩。八路,不是正頭香主,爺們兒,說起來好像在撒謊,一直到了1947年咱們這塊地方還不知道八路的頭是誰,後來才聽說八路的頭是朱毛,後來又說朱毛是兩個人,還是兩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時誰都知道蔣介石,蔣委員長……”

  我說:“那你說說國軍為什麼被八路打敗了?”

  杜大爺說:“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國軍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沒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沒架子,國軍的人架子大,國軍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東廂房裡住過國軍一個少尉,連洗腳水都要勤務兵給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團長還給俺家掃過院子。還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們不是不想,是不敢;國軍的人就不一樣了,見了漂亮娘們兒,當官的帶頭上。就這幾條,國軍非敗不可。”

  我說:“你既然看出國軍必敗,為什麼還不去當八路?”

  “那會兒誰能看出來?那會兒我要看出來肯定當了八路。”他說:“我要是當了八路,熬到現在,最次不濟也是公社書記,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著冒煙的。不過也很可能早就給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註定,這輩子該吃哪碗飯,老天爺早就給我安排好了,胡思亂想是沒有用處的。人不能跟天對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

  我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著,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挪動。我們說累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們昏昏欲睡。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幅很有情調的畫面:一輪艷陽當頭照,沙石路在陽光下變成了金黃色,一個頭戴糙圈、斜背書包的老頭子,迎著陽光眯著一大一小兩隻眼,肩膀上背著牛韁繩,神著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頭地往前走著,像我後來看到過的在江上拉縴的船夫。在他的身後,是被韁繩拉得仰起來的牛臉。牛臉上有淚水還有蒼蠅。再往後是弓起來的牛背,夾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難看,就不要畫了。重點應該畫畫我。我很醜,我很醜卻缺乏自知之明,喜歡扮鬼臉,做怪相,連我的姐姐都曾經質問我的母親:娘,你說他怎麼這樣丑?簡直是氣死畫匠,難描難畫。母親對姐姐的質問當然不高興。母親說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親,你們不親他,所以就覺得他丑。當然母親生了氣時也罵我丑。我趴到井台邊上看自己的模樣,確實有些問題。譬如說我嘴裡生著一顆虎牙,姐姐說我鋸齒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鐵挫,硬是一點點地將那顆牙挫平了。挫牙時整個牙床都是酸的,好像連腦子都給震盪了,但是為了美,我把那樣長的一顆虎牙給挫平了。我把這事說給村里人聽時,他們都不相信,以為我又在胡說。我留著那種頭頂只有一撮毛的娃娃頭,臉上是一片片銅錢大的白癬,那時候男孩子臉上愛長這種白癬,據說用酸杏擦能擦好,我們就去偷酸杏來探,也沒見誰擦好過。我斜背著一個藍布包袱,穿一條大褲頭子,腳上拖拉著一雙大鞋,手裡搖著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牛的蛋皮。我們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們很有特色。如果願意,其實還可以畫畫路兩邊的樹。路兩邊的樹多半是楊樹,楊樹里夾雜著一些槐樹。楊樹上生了那種名叫“吊死鬼”的蟲,它們扯著一根遊絲在風裡蕩來蕩去。路兩邊的麥子正在開花,似乎有那麼點甜甜的香氣。這幅圖畫固然很好,但我的肉體卻很痛苦。我頭痛,眼前有點發黑,口裡是又干又苦,腳也很痛。但我的這點痛苦跟牛比起來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還高,比地還厚。它的頭不痛是不可能的。我們多少還睡了一點覺,可它卻一點覺都不能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不讓間過的牛趴下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條沒闖過蛋子的牛,讓它四天四夜撈不到趴下,也是一樁酷刑,何況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後,又傷口發炎。它的腿已經腫了,它血管於里的血也壞了,它那個像水罐一樣的蛋皮里肯定積了一包膿血。與牛相比,我受的這點小罪的確是輕如鴻毛了。杜大爺難道就好受了嗎?他也不好受。他是68歲的人了,那時候68歲的人就是高齡了,也就是說,杜大爺的大部分身體已經被黃土埋起來了。他嘴裡的牙幾乎全掉光了,只剩下兩個特大的門牙,這兩個長門牙給他的臉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氣象,因為這兩個門牙使他像一匹野兔,野兔無論多麼老,總是活潑好動的,一活潑好動,就顯得年輕。接下來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撿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帶長柄的刀子。因為我曾經在生產隊的苗圃里幹過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樹使用的刀子。這種刀子很鋒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閹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處。我撿起這把刀子後,就忘了頭痛和腳痛,鬼使神差般地就想把雙脊那腫脹的蛋皮給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裡邊全是膿血。我聽到雙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給我個痛快吧!我知道這事不能讓杜大爺知道,讓他知道了我的計劃肯定不能實現。借著一個小上坡,我捏緊刀子,心不軟,手不顫,瞄了個准,一閉眼,對著那東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動作很快,但還是濺了一手。

  杜大爺驚喜無比,說:“羅漢,你他媽的真是個天才!你這一刀,牛輕鬆了,我也輕鬆了。你要早來這麼一刀,雙脊沒準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了……太好了……我見了老董同志一定讓他把你留下當學徒,我的眼光是沒有錯的,我看準了的人沒有錯的……”

  杜大爺折了一根樹枝,轉到牛後,將樹枝戳到牛的蛋皮里攪著。牛似乎很痛苦,想抬起後腿蹬人。但它僅有蹬人的意念,沒有蹬人的力氣了。它的後腿抬了抬就放下了。它只能用渾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爺真誠地說:“牛啊牛,你忍著點吧,這是為了你好……”蛋囊里的髒物嘩嘩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黃的,最後流出了紅的。杜大爺扔掉樹枝,說:“好了,這一下保證好了!”

  我們拉著它繼續趕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爺從槐樹上扯下了一根樹枝,樹枝上帶著一些嫩葉,遞到它的嘴邊,它竟然用嘴唇觸了觸,有點想吃的意思。儘管它沒吃,但還是讓我們感到很興奮。杜大爺說:“好了,認糙就好了,到了公社,打上一針,不出三天,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牛了。”

  太陽發紅時,我們已經望到了公社大院裡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我興奮地說:“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爺說:“望山跑死馬,望樹跑死牛,起碼還有五里路。不過,這比我原來想的快多了,該說什麼說什麼,多虧了你小子那一刀,不過,如果沒有我那一根樹枝也不行。”

  我們越往前走,太陽越發紅。路邊那個棉花加工廠里的工人已經下班,一對對的青年男女穿著色彩鮮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們身上散發著好聞極了的肥皂氣味。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氣味之外,還有一些甜絲絲香噴噴的氣味。

  杜大爺對著我眨眨眼,低聲說:“羅漢,聞到大閨女味了沒有?”

  我說:“聞到了。”

  他說:“年輕人,好好闖吧,將來弄這樣一個娘們兒做老婆。”

  我說:“我這輩子不要老婆。”

  杜大爺說:“你這是叫花子咬牙發窮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閹了!”

  我們正議論著,一對男女在路邊停下來。那個一臉粉刺、頭髮捲曲的男青年問:“老頭,你們這是幹啥去?”

  杜大爺說:“到獸醫站去。”

  男青年問:“這牛怎麼啦?”

  杜大爺說:“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說:“割蛋子,為什麼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爺說:“它想好事。”

  男青年問:“想好事?想啥好事?”

  杜大爺說:“你想啥好事它就想啥好事!”

  男青年急了,說:“老頭,你怎麼把我比成牛呢?”

  杜大爺說:“為什麼不能把你比成牛?天地生萬物,人畜是一理嘛!”

  女青年紅著臉說:“毛,快走吧!”

  女青年細眉單眼,頭很大,臉也很大,臉很白,牙也很白。我不由自主地想看她。男青年跑到牛後,彎著腰,看雙脊那個地方。

  “我的天,”男青年一驚一咋地說,“你們真夠殘忍的,小郭小郭你看看他們有多麼殘忍!”

  男青年招呼那女青年。女青年惱怒地一甩辮子,往前走了。男青年急忙去追女青年。我的脖子跟著女青年轉過去。我看到男青年將一隻胳膊搭在女青年肩上,奇怪的是女青年竟然讓他把胳膊搭在肩上。

  杜大爺說:“轉回頭吧,看也是白看。”

  我回過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杜大爺說:“剛才還說這輩子不要老婆呢,見了大閨女眼睛像鉤子似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