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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兒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導下,偵察員走出烈士陵園的門房,看到那匹曾讓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斕猛虎一樣的大狗,伸著腿側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裡流著鮮血,看樣子是中毒而死。偵察員丟魂落魄一樣,彎著腰,從鐵門上的狗洞裡鑽出去。坑窪不平的破舊瀝青路上,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根孤獨的水泥線杆,戳在路邊,並把一條長長的影子,畫在路上。血紅的夕陽照著偵察員的臉,他悵悵地面對夕陽站著,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麼。

  火車穿越酒國市發出的鏗鏘聲,給了他一些行動的靈感。他沿著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但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條在暮色蒼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幾條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過去,船上坐著的男女們似乎都是情侶,只有情侶才摟著脖子目光痴迷無言無語。船尾站著一位穿著古老衣裙的矯健女子,探頸引臂、划動大櫓,攪破一河金琉璃,也攪起滿河的腐爛屍體的味道與熱烘烘的酒糟味道。偵察員感到她的勞動帶著很多的矯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搖櫓而是在舞台上表演搖櫓一樣。一條船滑過去,又一條船滑過去,一條一條又一條。船上客都是那種痴迷迷的情侶模樣,船尾女都是那種矯揉造作模樣。偵察員感到,船上客和搖櫓女都仿佛是從一家專門學校里嚴格訓練出來的。後來,他不知不覺地跟著船的隊伍,沿著河邊鋪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邊楊柳葉片凋零,殘存的枝條上的葉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麗而貴重。跟著船行走的丁鉤兒,心境逐漸平靜,把人間的煩惱事一件件逐漸忘卻。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彎,眼前出現了一片比較寬闊的水面。許多古舊的紅樓里,已是一窗窗燈火。船一隻只傍岸泊定。那些痴男恨女們,魚貫上了岸,消逝在繁華的街市里。偵察員也進入街市,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歷史氣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樣。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使他身心輕鬆,他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起來。

  後來他隨著人流進入一座娘娘廟,見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頭。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他入迷地觀賞著那些尖尖的鞋後跟,看了好久,滿腦子都是鞋後跟踩出來的坑坑窪窪。有一個剃著光頭的小和尚,拿著一個彈弓,躲在一根柱子後,發she泥丸,打磕頭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發出一聲尖叫。尖叫過後,小和尚就雙手合十,閉著眼念佛號。丁鉤兒想不明白這小和尚是何心態,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頭上敲了一下。小和尚一聲尖叫,竟是女孩聲嗓。數十人圍上來,齊咤他耍流氓,調戲小尼姑,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一個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廟門,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腳,丁鉤兒一個狗搶屎,趴在廟前石階上,碰破了嘴唇,動搖了門牙,流了一嘴腥血。

  後來他上了一座拱橋,看到橋下水光閃爍,跳動著明明滅滅的燈火。水上漂著大船,船上笙歌齊鳴,恍若神仙夜遊。

  又後來他進了一座酒樓,見一桌周圍,坐著十幾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魚。酒香撲鼻魚香也撲鼻,勾得他饞涎欲滴。欲上前討吃,又自慚形穢。後來他實在饞急,覷個空子,餓虎撲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條魚,轉身就跑。跑出好遠,才聽到後邊一片喧譁聲。

  再後來他躲在一堵牆的陰影里,喝酒吃魚,魚只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後來他漫遊神逛,見水中繁星點點,一個大紅月亮像一個金髮嬰兒跳出水面,水上樂聲愈加響亮。循著樂聲望去,見一艘巨大畫舫,正從上游緩緩駛來。艙里燈火通明,一大群古裝女子,在甲板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艙里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張桌子,猜拳行令,喝瓊漿玉液,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貪婪,男女都一樣,時代不同了。張著血盆大口的女人吃個老母豬不抬頭。丁鉤兒看得眼都花了。畫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辯,口臭可聞。丁鉤兒從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剛鑽、女司機、餘一尺、王局長、李書記……有一張臉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親朋好友、情侶仇敵似乎都參加了這吃人的宴席。為什麼說是吃人的宴席?因為那最後一盤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鍍金的大盤子裡、流著油噴著香、臉上掛著迷人微笑的豐滿男孩。

  來呀,親愛的丁鉤兒,過來呀…… 他聽到調皮而俏麗的女司機柔情的喊叫著,還看到她高舉著的、頻頻招展的白色小手。在她的身後,偉岸的金剛鑽俯身對小巧的餘一尺耳語,金剛鑽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餘一尺臉上浮起會心的冷笑。

  我抗議—— 丁鉤兒喊叫著,抖擻起最後的精神,對著畫舫撲去。但他卻跌進了一個露天的大茅坑,那裡邊稀湯薄水地發酵著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肉酒,漂浮著一些鼓脹的保險套等等一切可以想像的髒東西。那裡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沃土,是蒼蠅的天國,蛆蟲的樂園。偵察員感到這裡不應該是自己的歸宿,在溫暖的粥狀物即將淹至他的嘴巴時,他抓緊時間喊叫著: 我抗議!我抗—— ,髒物毫不客氣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議地吸他墮落,幾秒鐘後,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伴隨著飽受苦難的特級偵察員,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

  一

  一斗兄:

  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別無車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後再詳談吧。

  即頌

  安好!

  莫言

  二

  躺在舒適的——比較硬座而言——硬臥中鋪上,體態臃腫、頭髮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點睡意。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只有腳燈she出一些微弱的黃光。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著很多同一性,也有著很多矛盾。我像一隻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莫言是我頂著遮擋風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著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著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有時我的確感到這莫言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拋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拋棄甲殼一樣。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拋棄它。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著,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裡正在轉動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裡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 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著票夾子,說, 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我飛快地與莫言合為一體,莫言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於我從中鋪上坐起來。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這個莫言的確是個令人難以下咽的髒東西。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里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髒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髒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里去,然後,坐著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製藥廠女推銷員的頭髮上定了定,便踉踉蹌蹌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里飛舞。站台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著。乘務員瑟縮著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一隻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錘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著,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裡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濕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鉤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繚繞著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傢伙臉上流著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掛著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著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裡傳來夢幻般的鏗鏘聲,才提著行李走下隧道。隧道里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嶇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著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著。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裡感到虛虛的……丁鉤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繫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裡應該活動著醉鬼、jì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裡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言想著,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著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裡,在他的身旁,躺著一隻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鬆,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斗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係,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於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斗,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鉤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里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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