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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斗。憑著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斗。他對著那兩隻有些凶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隻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莫言握住那隻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斗!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斗大聲說:

  出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麼。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李一斗一把將他拖出鐵欄杆,說:

  別理她!

  李一斗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厘米,高出莫言一個頭。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鬥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斗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後,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匯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昨天夜裡我就帶著車來接過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凌晨到呀。

  李一斗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寧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李一斗說:

  市里本來讓金副部長接您,我說莫老師是自己人,不必客氣,我來接就行了。

  我們朝廣場上一輛豪華轎車走去。廣場四周有很多枝形燈,很亮,轎車因雨濕顯得格外豪華。李一斗說:

  余總經理在車上,這是他們酒店的車。

  哪個余總經理?

  就是餘一尺呀!

  莫言心頭一震,關於餘一尺的許多描寫源源不斷在他腦海里閃過。這個原本與偵察員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偵察員的夢中,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只能說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 丁鉤兒偵察記 看來只能生爐子了。

  李一斗說:

  餘一尺總經理非要來,他說先睹為快。這個人極夠哥們,老師您千萬——您一定不會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說著,車門開,果然有一個身高不足一米——絕對超過一尺——的袖珍男人從轎車裡跳出來。他腿腳矯健,衣冠楚楚,像個很有教養的小紳士。

  莫言,你這傢伙,到底是來了! 他一出車門就用一種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來,喊著,跑過來,抓住莫言的手,使勁搖晃著,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莫言握著那隻躁動不安的小手,心裡竟產生了一種內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說里讓丁鉤兒打死他的情景。為什麼非要他死呢?這麼有趣的小人兒,像上足了發條的小機器人一樣可愛,跟女司機做愛有什麼不好?不應該讓他死,應該讓他成為丁鉤兒的朋友,一起偵破食嬰大案。

  餘一尺拉開車門,把莫言讓進車。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發著酒香的嘴巴說: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這傢伙,把你當神一樣崇拜。可是一見面,我發現你莫言其貌不揚,跟一個劣酒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諷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總經理成為朋友。

  餘一尺孩子般歡笑起來,笑罷,說:

  真棒,醜八怪與侏儒交朋友!開車!

  開車的女司機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語。借著車站廣場的昏黃的燈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長的脖頸,不由地暗暗吃驚,這個女司機,宛如他小說中那位把丁鉤兒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女司機的孿生姐妹。

  轎車前燈大亮,靈巧地駛出廣場,一些青白的水從光亮里濺出去。車裡洋溢著優雅的香氣,有隻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轎車的儀錶盤擱板上哆嗦著。音樂很夢幻,車在音樂里像水一樣流動,街道平坦寬闊,連一隻貓也沒有。酒國很大,路兩邊的建築很新cháo,酒博士並沒誇大酒國的繁華。

  莫言跟隨餘一尺進入一尺酒店,李一斗背著旅行包跟在後邊。酒店裡的設施果然很不錯,大廳的地面的確是用大理石鋪設,打了很多蠟,閃閃發光。總服務台前坐著一位戴眼鏡的姑娘,不是侏儒。

  餘一尺吩咐眼鏡姑娘去開310房間的門。那姑娘拿著鑰匙盤走到電梯前。她搶在幾隻手前撳了電鈕,電梯門開,餘一尺先跳進去,伸手把莫言拉進去,莫言裝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李一斗進來,眼鏡姑娘進來,關門。電梯上升,金屬的貼面上映出了一張醜陋、疲憊的臉。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樣如此殘酷。他發現,僅僅幾年的工夫自己蒼老了許多。他看到與自己的臉並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鏡姑娘睡眼惺松的臉。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顯示樓層的數字上去。莫言在想……疲乏至極的偵察員在電梯裡與情敵餘一尺狹路相逢。仇人相見,兩眼通紅……我卻突然看到了那眼鏡姑娘領口處露出來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膚,並沿著那片白皮膚展開了天馬行空般的聯想,於是,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十四歲時,我偶然把手放在一個姑娘的胸脯上。那姑娘笑嘻嘻地說:喲,你也知道摸這東西了!你想不想看看這東西是什麼模樣?我說:想。她說:好。一陣徹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於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紅色大門,隨著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響著敞開了。我沒來得及考慮利害,就衝進去了,那奔跑著牛羊、馴養著鳥雀的少年,便成為永難返回的歷史……電梯無聲無息地閃開。眼鏡姑娘先走到310房間,開了門,站在門邊,讓我們進去。這是個豪華套間,莫言從沒住過如此高級的房間,但他還是裝出一副大咧咧模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房間,你將就著住吧! 餘一尺說。

  莫言道:

  蠻好,我當過兵,什麼地方都能住。

  李一斗說:

  本來市里要讓你住市委招待所,但那裡的高級房間都被前來參加首屆猿酒節的外賓和港、澳、台胞住滿了。

  莫言道:

  這裡更好,我怕跟當官的打交道。

  李一斗說:

  我知道莫言老師是寧靜淡泊的人。

  餘一尺嘻嘻地笑著說:

  寫《紅高粱》的人能寧靜淡泊?你小子才去了兩天宣傳部就成了馬屁精。

  李一斗訕訕地說:

  余老總說話尖酸刻薄是酒國有名的,莫老師您別在意。

  莫言道:

  沒事,我也是尖酸刻薄的人。

  李一斗說:

  還忘了告訴您了,莫老師,上個月我調到市委宣傳部搞宣傳報導了。

  莫言問:

  那你的博士論文呢?做完了?

  李一斗說:

  以後再說吧,我更適合干文字工作,新聞報導與文學創作離得更近一點。

  莫言道:

  也好。

  餘一尺說:

  小馬,快給莫言放熱水,讓他好好洗洗滿身的酸臭氣。

  那眼鏡姑娘應一聲,到衛生間去了。衛生間裡隨即傳出嘩嘩的水聲。

  餘一尺拉開酒櫃,展現出幾十瓶酒,問莫言:

  你喝什麼?

  莫言道:

  算了,半夜三更的,不喝了。

  餘一尺說:

  怎麼能算了呢?來到酒國,首要任務就是喝酒。

  莫言道:

  我想喝杯茶。

  餘一尺說:

  酒國沒有茶,以酒代茶。

  李一斗說:

  莫老師您就入鄉隨俗吧!

  莫言道:

  好吧!

  餘一尺說:

  你自己過來選一種。

  莫言走過去,看著那些裝潢精美的瓶子,有些眼花繚亂。

  餘一尺說:

  聽說你是個一級酒徒?

  莫言說:

  其實我酒量有限,對酒也所知甚少。

  餘一尺說:

  瞎謙虛什麼!你寫給李一斗的信我都看過了。

  莫言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李一斗。李一斗忙說:

  余老總是咱的鐵哥們,絕對沒事。

  餘一尺拿出一瓶 綠蟻重疊 ,說:

  剛下車,喝點味淡的吧!

  李一斗說:

  綠蟻重疊好,是我岳父設計勾兌的,用純正綠豆蒸餾酒做酒基,加入了十幾種芳香開竅的名貴藥材,喝此酒就像聽一位古典淑女演奏箜篌,意境幽遠,發人思古之幽情。

  行嘍, 餘一尺說, 別賣你的狗皮膏藥了。

  李一斗說:

  之所以調我到宣傳部,也是因為猿酒節的宣傳需要,我畢竟是酒類學博士。

  餘一尺嘲諷道:

  博士前。

  他從酒櫃裡拿出三隻水晶玻璃杯,把 綠蟻重疊 倒進去。那酒在杯里綠得令人不安。

  莫言臨來酒國前,翻閱過一些酒類專著,知道了一些品酒的規矩。他接了杯,先把鼻子觸到杯上嗅了嗅,然後揮手扇去沾染在鼻子上的酒氣,又把杯子送到鼻下,深深地喚著,然後屏住氣息,閉著眼睛,裝出一副深刻思索的模樣。良久,他睜開眼,說:

  果然不錯,古香古色,典雅莊重,果然不錯。

  餘一尺道:

  你小子,果真還有兩下子。

  李一斗道:

  莫老師是天生的酒才。

  莫言得意地笑起來。

  這時候,眼鏡姑娘出來說:

  總經理,水放好了。

  餘一尺用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莫言手中的杯子,說:

  幹了,你洗個澡,洗完休息一會兒,還可以睡兩個小時,七點鐘開早飯,我讓她們來叫你。

  他喝乾了杯中酒,戳戳李一斗的膝蓋,說:

  博士,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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