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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們,撒謊者們忘記了一個常識,蒸餾酒最早出現於漢代,禹王時代能有的只是發酵酒。漢代畫像磚證明釀酒史的革命是在酒國爆發的。

  朋友們,像日夜流淌的醴泉河一樣,酒城美酒經歷了漫長的歲月,進入了成熟時期。清朝初年,出現 福大堂 燒酒坊和現已難以查清何家所釀的 步步嬌酒 。在這基礎上,出現了 福嬌堂 燒酒坊和酒城的第一名酒: 雲雨大曲 。

  話說清朝順治年間,一位袁姓的小客商,名已字三六。他先開店賣酒,後設坊釀酒。他善於吸取當時酒城各酒家的傳統工藝,想創出個名牌,可惜因病早逝。一直到他的第三代孫,才實現了這一夙願。袁姓三代孫,名叫袁九五,他承繼了祖輩的釀酒經驗,又憑著比祖輩更豐富的市場閱歷,於乾隆年間選中了酒城東門外娘娘廟所在地女兒井街開創他的事業。

  相傳,娘娘廟地下有個海眼,挑動海眼,酒城將變成海洋。為了免除水災,群眾集資建廟,並塑了一個金身娘娘,鎮壓在海眼之上。娘娘廟香火鼎盛,尤其是每年的農曆四月初八日,在這裡趕廟會,燒香,熱鬧非凡,仕女如雲,成群結隊的小流氓也混在女人堆里,摸奶子,捏屁股,搞得人歡馬叫。這裡確實是釀酒沽賣的風水寶地。袁九五便在娘娘廟旁買地建號,號名 福嬌堂 ,並在女兒井旁建燒酒坊。

  女兒井距娘娘廟一里路,源出醴泉河,經沙石過濾後,清澈甘冽,被譽為酒城第一井。相傳此井中曾淹死過一個絕代佳人。佳人死後化為雲霓,籠罩井口,長年不散。袁姓三代孫沒有忘記,女兒井曾為前朝名酒 步步嬌 提供了優質水源。他是創造酒中精品的大家手筆,當然具有高人一籌的深遠歷史眼光。 福嬌堂 選用女兒井水創造新釀,不僅因為 水是酒之血 ,而它曾釀出 步步嬌 ,更由於 神系酒之魂 ,它本身就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

  不平常的志向,不平常的技藝,不平常的清泉,當然帶來了不平常的開端。 雲雨大曲 剛一問世,即大獲成功。 福嬌堂 門庭若市,短衣幫、長衫客、老油條、小流氓絡繹不絕。一位名叫李三斗的騷客寫了兩首詩讚美 雲雨酒 ,詩曰:

  娘娘廟裡久藏春,井水留香化為雲。

  到底美人顏色好,造成佳釀迷煞人。

  水為衣裳雲做容,一絲不掛醉劉伶。

  飲罷雲雨何須夢,勝過巫山一段情。

  詩寫得固然有些流氓,但也確實道出了這雲雨酒的妙處。

  福嬌堂 號址設在娘娘廟前,前店後坊,產品可以直接同飲者見面。行人來逛娘娘廟,老遠就能看到那金底黑字的巨大匾額。匾額上行糙大字,寫得瀟灑而風流,是聞名全國的大書法家金毛龜先生的手筆。大門兩側是著名學者馬褲呢女士所撰對聯,聯云:

  入座眉凝兩股痴情

  出門手捧一顆愛心

  店內陳設典雅俏麗,溫柔可人。店堂正中,懸掛一幅彩墨中堂,繪者乃酒國丹青高手李夢娘女士,畫的是貴妃醉酒,衣不遮體,豐肌閃爍,尤其是那兩顆辱頭,紅得像兩顆大櫻桃。來此飲酒,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

  店中的飲器比起酒城的一般酒店,別具特色。他們的酒壺都做成美女大腿的形狀,其容量分為一兩、三兩、半斤,隨酒客隨意選用。持其腿,嘗其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美哉,妙哉,美妙無比。

  酒好店雅名聲大,奇聞趣事層出不窮。

  相傳清朝光緒年間一個寒冷的冬夜,大雪紛飛,遍地皆白, 福嬌堂 酒店的夥計要關門休息,昏暗中,見一個人提著燈籠,身上落著厚厚一層雪花撞入店堂,說家中嬌客想飲雲雨酒,特冒大雪來沽。無奈當天店裡的酒早已售完,老闆連連致歉,不料此客執意不回。老闆為其誠心感動,讓學徒去庫房取酒,不料庫門一開,酒香洋洋湧出,沽客急不可耐,挑著燈籠沖入酒庫。學徒阻擋不迭,一時燈火搖動,燃著籠紙,並殃及酒庫,釀成了一場大火災。燃燒著的酒漿四處流淌,在吞沒 福嬌堂 庫房和店堂之後,又像一條條藍瑩瑩的火龍,流到對面的娘娘廟裡,把廟堂燒成了一片廢墟。諸君別忘記那天夜裡大雪飄飄,地上積著瓊屑碎玉,藍色的火遍地流淌,映著天上地下的雪白,景色奇異瑰麗,難以形諸筆墨。大火之後,起火原因和火情被傳得神奇絕妙, 福嬌堂 的名聲借著火勢大振,重建之後,生意更加興隆。這場大火,無疑為 福嬌堂 做了一個大廣告。

  雲雨大曲 不僅醇甜淨美,而且香艷無匹。一年暮春,燒坊的小夥計開簍舀酒,不慎倒籠流酒,浸至街坊,瞬息間濃香飄散,遊街的青年男女,都眼淚汪汪,面頰酡紅,活活地痴了。天上正巧有群鳥飛過,竟盤旋迷失方向,沉甸甸地跌在街上。沉魚落雁。勾魂攝魄。千種柔情。萬樣風流。有詩曰:

  一杯雲雨穿喉過,萬般風景現世來。

  此酒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次嘗?

  各位來賓,各位朋友,關於這 雲雨酒 的好處,我已說了很多。需要補充的是:本人的岳父,現酒國釀造大學的袁雙魚教授,就是這釀出了雲雨佳釀的袁九五先生的嫡傳六世孫!袁教授執鞭釀造大學後,毫無保留地獻出了家傳絕技,在他的帶領下,在市委、市府的關懷指導下,乘著改革開放的駿馬,在短短十年裡,我們酒國市在繼承的基礎上,又創造了十幾種可與雲雨佳釀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特色的酒國美酒。譬如 綠蟻重疊 ,譬如 紅鬃烈馬 ,譬如 一見鍾情 ,譬如 火燒雲 ,譬如 西門慶 ,譬如 黛玉葬花 ……更加令人振奮的是,我岳父袁教授隻身上了白猿嶺,蓬頭垢面,鶴髮童顏,與猿猴交友,向野獸學習,汲取了猴子的智慧,繼承了祖宗的傳統,借鑑了外來的經驗,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猴為人用,終於試製成功了獨步世界、一滴傾城的猿酒!

  猿酒將在首屆猿酒節隆重推出!

  千兩黃金易得,一滴猿酒難求!

  朋友們,不要猶豫了,快來酒國市!

  且莫錯過喲!

  三

  一斗兄:

  大作收到。

  正好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來找我,就把《酒城》給他看。他看後拍案叫絕,說這是一樁好買賣。他說,如果你能將此文擴充到七八萬字,再配上一些圖畫和照片,便可出一本書。他們出版社出書號,負責編輯事務,你們市出錢贊助並包銷十萬冊。他說反正你們為首屆猿酒節也要準備宣傳材料發給各位來賓,何不搞這樣一本圖文並茂的書?到時來賓人手一冊,酒國的歷史、酒國的佳釀俱包羅在內,既方便,又好看,又有保存價值,又有廣告效益。我認為他這個主意很妙,你可與你們市長商量一下。出此書大概要五萬元,給出版社。區區五萬元,對你們酒國來說,是小意思吧?此事結果如何,請儘快通知我。那位朋友很感興趣,臨行時我把你的地址給了他,也許他會直接跟你聯繫。

  關於為您的酒命名,以及參加《酒法》起糙小組諸事,既然有大利可圖,我想我也不必虛偽,暫且就答應下來。我寫完手頭長篇的最後一部分,立即到酒國去,到時再詳細商談有關事宜。

  即祝

  筆健!

  莫言

  四

  ……哇哇哇!一想到金剛鑽和那些被吃掉後排泄到廁所里的男嬰孩,丁鉤兒心中殘存的責任心和正義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樣,照亮了在黑暗中四處流竄的意識。這時他感到耳輪上和界尖上刺痛難忍,仿佛有什麼尖利的、浸著劇毒的東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扎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來——天旋地轉,頭大如柳斗——費勁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有三五個灰濛濛的大影子從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時發出了肉乎乎的沉悶聲響。同時他還聽到了 吱吱 的尖叫聲。是什麼珍禽異獸在尖叫?偵察員想到松雞和野兔,飛龍和鼯鼠,都是酒國盤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閃閃爍爍的碧綠的眼睛。他努力轉動著沙澀的眼睛,促使淚腺分泌出一些液體滋潤眼球。淚水盈盈,淚水裡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漸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約有七八隻灰色的大家鼠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噁心的小眼睛看著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鬍鬚、肉塌塌的肚子、長而細的尾巴勾引得偵察員胃部痙攣,一張口噴出一股處於美酒佳肴和糞便之間的東西。他感到喉嚨似被利刃劃開,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後有一枝斜掛在牆上的烏亮的長苗子鳥槍撲進他的眼睛。形象生動的鳥槍把他從混沌狀態中喚醒,於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倉皇逃竄,想起了幽靈般的非法賣餛飩的老漢和看守陵園的老革命以及那扎著紅綢腰帶跳舞的茅台酒的精靈和那匹威風凜凜的金毛大狗……意象豐富頭緒繁雜猶如百花盛開。似夢非夢亦真亦幻。對肌膚豐潤的女司機的思念又驀然上了他的心頭。一隻大鼠跳上他的肩頭,極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雜念面對現實。他抖動身體,甩掉老鼠,嘴裡發出下意識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給堵了回去。他大張著嘴,傻呆呆地,看著仰臥在火坑上、身體上活躍著十幾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餓鼠——也許它們並不餓——啃光,嘴唇吃光暴露出焦黃的牙床,那張曾經吐出過那麼多連珠妙語的嘴巴變得十分難看,去掉了多餘物的老革命的頭顱顯得猙獰可怖,而那些惡鼠們,正在抖擻精神,啃著老革命的雙手,那兩隻使槍弄棒的大手白骨暴露,宛若剝光了皮的柳棍。偵察員對老革命充滿好感,這個鋼骨錚錚的老人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自己幫助。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衝上去,驅趕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襲擊時飛快地改變了顏色。由漆黑變粉紅,由粉紅變碧綠,嚇得偵察員連連倒退,退到背靠牆壁無法再退,見鼠們呲牙咧嘴,吹胡乾瞪眼,肩膀靠著肩膀,團結成一個集體,隨時都會衝上來似的。牆上的鳥槍硌著偵察員的背,他急中生智,飛快轉身摘下槍,端起來,食指尋找到扳機,擺開架式,如臨勁敵般,偵察員大喊:

  不許動,動就打死你們!

  老鼠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著,嘲弄偵察員。他怒火上沖,咬牙切齒,罵一聲:

  狗日的老鼠!今日讓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話出口,扳機倒,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仿佛起了一個炸雷。一溜火光過去,屋子裡硝煙滾滾。硝煙散後,偵察員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槍打得七倒八歪,沒死的只恨爺娘少生了四條腿,竄梁越檀,飛檐走壁,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偵察員驚惶地看到,這一槍雖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臉打得千瘡百孔,像篩子底兒一樣。他抱著槍,倚著牆,雙腿軟,不知不覺臀著地、心裡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後被耗子們糟蹋了遺體,但誰也不會想信這事實,看到老革命那顆布滿鐵沙子的頭臉,誰也會認為他是先中了槍彈而後又被老鼠們破壞了五官。丁鉤兒丁鉤兒,這一下你跳到長江里也洗不清了。長江比黃河還要渾。 聖人出,黃河清,千家萬戶放瓜燈,什麼燈,冬瓜西瓜南瓜燈。什麼燈,什麼燈,黃瓜倭瓜腦袋瓜子燈。 一首兒時唱過的歌謠,清脆地、充滿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潰的特別偵察員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響亮,最後變成了輝煌的、行雲流水般的童聲大合唱。而站在幾百個兒童構成的方陣前領唱的,竟然是久違了的兒子。兒子穿著雪白的襯衫、蔚藍色短褲,猶如在蔚藍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雲,猶如一隻在蔚藍大海上漂游的海鷗。兩行熱酒般的混濁液體從偵察員的雙眼裡流出,浸濕了面頰和口角。他站起來,對著兒子伸出了手,那個蔚藍雪白的小傢伙,卻緩緩地遠去了。塞滿他的瞳孔的,是他與老鼠們一起製造的慘象,一樁必將震動酒國的虛假的、但卻有嘴難辯的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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