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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吵架了?嗨,吵吧,吵吧,一直就這樣吵下去吧!

  從他的幾句話里我聽出了他對兩代夫妻關係無可奈何的感慨,淒涼的氣息籠罩著他家小小的客廳。我把複印件遞給他,說:

  老師,今天我在圖書館發現了這篇文章,挺有意思,您看看。

  我看得出他對此毫無興趣,他對我這個站在客廳里的閨女女婿也毫無興趣。看樣子他極希望我走開,讓他一個人癱軟在沙發上,沉醉在蓬薩旦寡婦的綿長回味中。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沒有趕我走;也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伸出一隻軟塌塌的、仿佛縱慾過度的手,接過了我遞給他的紙。我提醒他:

  老師,這是一篇關於猿猴釀酒的文章,而且是我們酒國附近白猿嶺的猿猴。

  他聽了我的話,很不情願地把紙舉起來,目光懶洋洋地爬上去,像兩隻蠕動在柳枝上的老蟬。如果他一直這樣我就失望透了。那說明我不了解他。我了解他,我知道這文章會讓他感興趣,會使他的心情感到愉快。討他歡心並不是我有求於他,而是我越來越感到,這個老頭兒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皮毛光滑、短吻大耳、鼻尖鮮紅、四肢短促、非貓非狗、憨態可掬的小獸,而這隻小獸,就像我的孿生兄弟一樣吸引著我。這些感覺當然是荒誕無稽,莫名其妙。果然,他的雙眼突然放出了光彩,軟塌塌的身體也振作了起來,興奮的心情通過他發紅的耳朵、顫抖的手指表現出來,我仿佛看到那隻小獸逃出了他的身體,在他頭上三尺的虛空中,滑著一條條絲綢般的軌跡,跳躍,滑翔。我真是高興,我真是愉悅,我真是歡樂,我真是欣喜。

  他又匆匆看了一遍那幾張紙,然後閉上眼睛,手指下意識地彈著紙張,紙張發出啪啪的脆響。他睜開眼說:

  我決定了!

  您決定了什麼?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還猜不到我決定了什麼?

  學生才疏學淺,參悟不透老師的玄機。

  陳詞濫調! 他不悅地說, 我要到白猿嶺上去,尋找猿酒。

  潛意識裡有一陣興奮不安的情緒在涌動,我感到期待許久的事情即將發生了。平靜如死水的生活即將掀起波瀾,一個趣味盎然的佐酒話題很快就要傳遍酒國,並因此使酒國市、使釀造大學、使我本人籠罩在富有浪漫色彩的文學與俗文學相結合的氣氛中。而這一切,源於我在市圖書館的偶然發現。我岳父即將去白猿嶺上尋找猿酒,而緊隨著上嶺的,是一批又一批尋找我岳父的人。但我還是說:

  老師,您知道,這種文章多半是無聊文人的臆造,只能當成幻想小說看而不能認真。

  他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抖擻著精神,宛若一位即將奔赴沙場的戰士。他說:

  我的決心已下,你不要囉嗦了。

  老師,這麼大的事,您應該和我岳母商量一下。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說:

  她與我已沒有任何關係。

  他摘下了手錶和眼鏡,就像走向床鋪一樣走向門口,毫不猶豫拉開門,並且毫不猶豫地、重重地從外面帶上了門。這層薄薄的板立即把他與我分割在兩個世界裡。在他開門的一瞬間奔湧進來的風聲雨聲閃電聲、冰涼cháo濕的雨夜氣息伴隨著關門聲突然中止。我呆呆地站著,聽到他的穿著拖鞋的腳與水泥樓梯上的沙土與廢紙摩擦發出的嚓啦聲漸漸減弱,直至消逝。我岳父的客廳因為走了他而變得空空蕩蕩,儘管我高大健壯地站在客廳中央,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人,連一根水泥樁子都不如。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便像幻覺,但這不是幻覺,他的手錶、眼鏡還餘溫未消地伏在茶几上,那兩張我親手遞給他的複印紙還錯雜著貼在沙發上,他親昵過、撫摸過的酒瓶與酒杯還孤淒地站在飯桌上,日光燈的鎮流器還在發著噬噬的鳴叫,壁上的老式掛鍾還在 咔噠咔噠 地轉動。而且我還聽到、雖然隔著一道門,我岳母在她的房間裡,一定是伏在床上,臉貼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發出啼噓啼噓的、像農婦喝熱粥一樣的聲音。

  我思考許久,決定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她。於是我先是試試探探地、後來便是果斷地敲打起門板來。在我敲打門板聲的間隙里,我聽到她的唏噓變成了響亮的抽泣,並且還有擤鼻孔的聲音,她把擤出來的東西擦在了什麼地方呢?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念頭固執地在我腦海里跳動著,像討厭的蒼蠅一樣拂趕不去。我明白她已經清楚地了解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還是用極不自然的腔調說:

  ……他走了……他說他到白猿嶺上尋找猿酒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通過悉索的聲響我仿佛看到她已經離開了床鋪,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門板,也許是望著牆壁,牆上懸掛著那幅我曾經欣賞過的她與他訂婚時的照片。照片鑲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裡,宛若一幅供後人追憶的祖先遺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時光里,我岳父還是個瀟灑的年輕人,翹起的嘴角表現出性格中的幽默與趣味,他的頭髮一分為二,中間那白線像一條銳利的刀疤,仿佛那頭顱也曾被一劈兩半過。他的脖子傾斜著,傾斜到我岳母頭顱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離她髮絲平滑的頭頂約有三厘米,這既象徵著夫權又象徵愛情。在必不可少的夫權和愛情的壓迫下,她的臉是圓圓的,濃濃的眉毛,愣頭愣腦的鼻子,結實的、朝氣蓬勃的嘴巴。那時節我岳母頗像個男扮女裝的俊俏小伙子,臉上還保留著不畏艱難、敢於攀登的采燕人後代的某些痕跡,與她目前的楊貴妃式的肉艷嬌慵氣派毫無繼承性。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和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一個令中華民族臉上無光的醜女兒?母親是牙雕,女兒是泥塑。我相信這個問題遲早會有答案的。那鏡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沒的蜘蛛在上邊結了一些精巧的網絡,網絡上沾滿白色的灰塵。我岳母凝目歷史陳跡腦子裡想什麼?也許在追憶往昔的幸福歲月?但他們是否曾有過幸福歲月我可不知道。根據我的推論,一對能將夫妻關係保持數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靜的、能克制感情的人,這樣的人終生體驗的幸福頂多是一種類似黃昏的、緩慢的、曖昧的、苦澀的粘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樣味淡色濁。而兩個結婚三天便離婚的人,一定是兩匹紅鬃烈馬,他們的感情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他們的感情能將他們周圍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頭,是熱帶風暴,是凌利的劍,是猛烈的酒頭,濃筆重彩,這樣的婚姻是人類的精神財富,而前者卻變成了粘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類的靈悟,又延緩了歷史發展的進程。所以我推翻我剛才的猜測:我岳母凝視歷史照片時並不是在追憶她逝去的幸福歲月,而很可能在回憶我岳父幾十年中讓她噁心的一樁樁惡跡。事實馬上就會證明我的猜測是準確的。

  我又敲了一下門板,說:

  ……您看怎麼辦好?是去追他回來,還是向學校領導報告?

  她沉默了一分鐘,絕對地沉默,連呼吸都屏住了,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發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樣,與她的年齡、她的身份、她的一貫的雍容華貴的作派極不相稱,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這使我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想不開像一隻煮熟的天鵝一樣,赤條條地懸掛在房間的某個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像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掛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帽子的釘子上?兩個太纖細,一個既纖細又矮,都無法承擔我岳母風華雪月的肉體,因此我的恐怖純屬多餘。但她這種嶄露頭角的啼哭的確令我膽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頻頻敲門的手段關閉她的喉嚨。

  我並沒有單純敲門,而是一邊敲門一邊說一些疏通開導的話,我岳母此時是一團糾葛不清的駱駝毛,我必須耐心地用節奏分明的敲門聲和通經活絡的五加皮酒一樣的話語把她理順。我當時說了些什麼?大概說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嶺是他多年來的夙願,他是個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還說他的出走與岳母無關。我還說他很可能找到猿酒,為人類做出巨大貢獻,使豐富的酒文化更豐富,開創人類釀酒史的新紀元,為國家爭光彩,為民族長志氣,為酒國創利潤。我還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上猴山何覓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終都會回來,回到您的身邊與您相伴白頭到老。

  我岳母尖叫著說:

  我不希罕他回來!我討厭他回來!我噁心他回來!他最好死在白猿嶺上!他最好變成一隻遍體生毛的猴子!

  她的話讓我毛骨悚然,冷汗從我的所有的毛孔中沁出。在這之前,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倆生活不和美,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摩擦,但絕對想像不到我岳母對我岳父的仇恨超過了貧農下中農對地主的仇恨,也超過了工人對資本家的仇恨。於是幾十年培養起來的 階級仇恨重於泰山 的信條頃刻間土崩瓦解。一個人恨另一個人竟能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這無疑是一種美,一種對於全人類的偉大貢獻。它多麼像一朵盛開在人類感情的沼澤地里的紫紅色的、劇毒的罌粟花,只要你不想去動它,去吃它,它就是一種美的存在,具有善良友愛之花所無法比擬的魅力。

  接下來我岳母開始傾訴我岳父的罪狀,簡直是字字血、聲聲淚。她說:

  他能算個人嗎?能算個男人嗎?幾十年來,他把酒當成女人,他開了用美女喻美酒的惡例,於是飲酒便具有性交的含義,於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性慾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懷上……

  李博士,其實我並不是你的岳母,我終生未生育——怎麼可能生育呢——你的妻子,是我從垃圾箱裡撿回來的棄嬰。

  真相大白。我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你是聰明絕頂的人,博士,眼裡探不進砂子去。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這一點你一定早有覺察。正因為如此,我想我可以跟你成為親密朋友,對你傾訴衷腸。博士,我是女人,不是故宮大門外的石頭獅子,不是房脊上的鐵皮風信雞,更不是雌雄同體的低級腔腸動物。女人的欲望我都有,可是我得不到……我的痛苦有誰知曉……

  我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呢?

  我懦弱,我怕人罵……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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