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們趁夜殺驢。

  路面仿佛在一秒鐘內變得滑溜溜了,女司機跌了一個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機時自己也滑倒了。他們共同砸折了雨傘的龍骨。她把雨傘扔到路溝里。細小的雨點變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氣又cháo又冷。他的牙fèng里有冰涼的小風兒鑽動。他催促她快些走。狹窄的驢街陰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偵察員攜著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跡清晰。迎面來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恰好在他們看到了驢街一側的霓虹燈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時候。

  毛驢的隊伍擁擠不堪。他粗略地數了一下,驢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頭毛驢組成。它們一律黑色,一根雜毛也沒有。雨水打濕了它們的身體。它們的身體都油光閃閃。它們都肌肉豐滿,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輕。它們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驢街上的氣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驅趕著它們擁擠在一起。它們都拼命往裡擠,當後邊的擠進去時,中間必定有驢被擠出來。驢皮相互摩擦的聲音,像一根根芒刺,扎進了他的肌膚。他看到它們有的垂著頭,有的昂著頭。晃動著誇張的大耳朵,這一點是一致的。它們就這樣擁擁擠擠地前進著。驢蹄在石板上敲擊著、滑動著,發出群眾鼓掌般的聲響。驢群像一個移動的山丘,從他們面前滑過去。他看到,有一個黑色少年跟在驢群後邊,蹦蹦跳跳。他感到這黑色少年與偷竊自己財物的魚鱗少年有幾分相似。他張開嘴巴,剛要喊出一句什麼話時,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一聲呼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拉破了厚重的夜幕,並且引起了群驢的昂揚鳴叫。在偵察員的經驗里,驢鳴叫時總是駐足揚頭,專心致志,這群驢卻在奔跑中鳴叫。怪異的現象使他的心臟緊縮起來。他鬆開攥住女司機手腕的手,奮勇地往前撲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趕驢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體卻沉重地摔在地上。堅硬的青石與他的後腦勺猛烈碰撞, 嗡 ,一聲怪響在雙耳里膨脹,眼前還有兩大團黃光閃動。

  等到偵察員恢復了視覺後,驢群和趕驢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條寂寞、清冷的驢街在面前橫著。女司機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關切地問:

  跌得嚴重嗎?

  不嚴重。

  不,跌得非常嚴重, 她嗚咽著說: 你的大腦肯定受了嚴重的挫傷……

  經過她的提醒,偵察員也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他看到女司機的頭髮、眼睛、嘴巴像水銀一樣蒼白。

  我怕你死……

  我不會死, 他說, 我的調查剛剛開始,你為什麼要咒我死呢?

  我什麼時候咒你死過? 她憤怒地反駁著, 我是說我怕你死。

  劇烈的頭痛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表示和解。然後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戰地護士,攙扶著他橫過驢街。一輛身體修長的高級轎車突然睜開眼睛,從路邊鬼鬼祟祟地竄出來,車燈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們。他感到謀殺即將產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機,她卻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但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謀殺,轎車拐上馬路後,飛也似地溜過去,車尾的紅燈照耀著車底廢氣管里噴出的白色熱氣,顯得十分美麗。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里燈火通明,仿佛裡邊正在舉行什麼盛大的慶典。

  擺滿花朵的大門兩側站著兩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們穿著同樣鮮紅的制服,梳著同樣高聳的髮型,生著同樣的面孔,臉上掛著同樣的微笑。極端地相似便顯出了虛假,偵察員認為她們是兩個用塑料、石膏之類物質做成的假人。她們身後的鮮花也因為過分美麗顯得虛假,美麗過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覺。

  她們說:

  歡迎光顧。

  茶色的玻璃門在他們面前閃開了。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醜陋的男人被一個骯髒的女人支撐著。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態蹣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

  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

  小傢伙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著臉一個則彎著腰俯著臉。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著,使偵察員的精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樑發涼的邪惡表情,儘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掛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糙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

  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餘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傢伙鞠了一躬,道:

  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

  他在前邊引路。偵察員感到這小東西跟《西遊記》里那些小妖一模一樣。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襠里窩著一條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骯髒。偵察員自慚形穢。大廳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著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一個穿黑衣扎白蝴蝶結的小傢伙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隨著小傢伙盤旋著上升,走進了一間雅致的小屋。兩個矮小的女孩端著菜譜跑上來。女司機說:

  請你們余經理來,就說九號到了。

  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著腳上的泥。可能是屋子裡暖洋洋的氣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著噴嚏。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fèng著眼,裂著嘴,尋求燈光的刺激。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尿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里,他見fèng插針地問:

  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麼?

  為什麼是九號?

  我是他的第九個情婦,啊瞅——!

  二

  莫言老師:

  您好!

  我已經把您的意思轉達給餘一尺先生,他得意洋洋地說: 怎麼樣?我說他會為我作傳,他就果然要為我作傳。 他還說一尺酒店的大門隨時對您敞開著。不久前市政府撥了一大筆款裝修了一尺酒店,那裡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珠光寶氣,美輪美奐,謙虛點說也達到了三星半級水平。他們最近接待了一批日本人,打發的小鬼子們十分滿意,他們的團長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旅遊家》雜誌上,對一尺餐廳做了高度評價。所以,您來酒國,住在一尺酒店,分文不掏,即可享盡人間至福。

  關於我寄給您的紀實小說《一尺英豪》,裡邊遊戲之筆很多。我在給您的信上也說明了,此文是我獻給您的禮物,供您撰寫他的傳記時參考。但老師對我的批評我還是極為虛心地考慮了,我的毛病就是想像力過於豐富,所以常常隨意發揮,旁生枝杈,背離了小說的基本原則。我今後一定要牢記您的批評,為能寫出符合規範的小說臥薪嘗膽、嘔心瀝血。

  老師,我十二萬分地盼望著您早日啟程來酒國,生在地球上,不來酒國,簡直等於白活一場。十月份,首屆猿酒節隆重開幕,這是空前絕後的酒國盛會,要整整熱鬧一個月,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當然,明年還會舉辦第二屆猿酒節,但那就沒有首屆的隆重和開闢鴻蒙的意思了。我老岳父為研製猿酒,已經在城南白貓嶺上與猴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但非如此造不出猿酒,就與非如此寫不出好小說同理。

  您所要的《酒國奇事錄》我前幾年在我岳父那兒看過,後來又找不到了。我已給市委宣傳部的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無論如何為您搞一本。這本小冊子裡有很多惡毒影she的文章,無疑是現在的人所做,但是否是餘一尺所做則有疑。正如您所說,餘一尺是個半神半鬼的傢伙。他在酒國也是毀譽參半,但由於他是個侏儒,一般人也不跟他真刀真槍爭鬥,所以,他幾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他把人的善和人的惡大概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吧!學生我才疏學淺,把握不了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此地有黃金,就等著老師前來採掘了。

  我的那幾篇小說,給《國民文學》已有很久了吧,敢請老師去催問一下。也請您告訴他們,歡迎來參加首屆猿酒節,食宿問題,自然有我盡力安排,我相信慷慨的酒國人會使他們滿意的。

  隨信寄出小說一篇,題名《烹飪課》。老師,這篇小說我是認真閱讀了時下流行的 新寫實主義 小說家的幾乎全部作品,吸收了他們的精華,又有所改造而成。老師,我還是希望您幫我把這篇小說轉給《國民文學》編輯部,我堅信這樣不間斷地寄下去,就能夠感動這些居住在瓊樓玉閣里,每日看著嫦娥梳頭的上帝們。

  敬頌

  撰安!

  學生:李一斗

  三

  《烹飪課》

  我的岳母在沒發瘋之前,是個風度翩翩的美人——半老徐娘。在某個時期里,我感到她比她的女兒還要年輕、漂亮、富有性感。她的女兒就是我的老婆,這是廢話,但不得不說。我的老婆在《酒國日報》專題部工作,曾寫過好幾篇反響強烈的專訪,在酒國這個小地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的老婆又黑又瘦,頭髮焦黃,滿臉鐵鏽,嘴巴里有一股臭魚的味道。我的岳母則肌肉豐滿,皮膚白嫩,頭髮黑得流油,嘴巴里整天往外釋放著烤肉的香氣。我的老婆與我的岳母站在一起所形成的反差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了階級和階級鬥爭。我岳母像一個保養良好的大地主的小老婆,我老婆像一個饑寒交迫的老貧農的大女兒。為此我老婆和我岳母結下了深深的冤恨,母女倆三年沒說一句話。我老婆寧願在報社院子裡露宿也不願回家。我每次去看我岳母都會引發我老婆的歇斯底里,她用難以寫到紙上的骯髒語言罵我,好像我去拜見的不是她的親娘而是一個娼jì。

  坦率地說,在那些日子裡,我確實對我岳母的美色產生過一些朦朦朧朧的企慕,但這種罪惡的念頭被一千條粗大的鐵鏈捆綁著,絕對沒有發展、成長的可能。我老婆的詈罵卻像烈火一樣燒著那些鎖鏈。所以我憤怒地說: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