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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娘,你要緊嗎?

  老女人說:

  我的腰斷了,腸子也斷了。

  聽到老女人如此準確地報出了傷處,偵察員知道無窮無盡的麻煩又一次降落到自己倒霉的頭上。甚至比那條鯽魚還要倒霉,當然更不如那條鱔魚處境優悠。在一瞬間,他想掙脫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卻彎下腰,說:

  老大娘,我背你去醫院吧!

  老女人說:

  我的腿斷了,腎臟也受了重傷。

  他感到有一股惡毒的氣體在腹中膨脹。那條鯽魚蹦到腳面上,他飛腳,鯽魚飛起,撞在樓梯的鐵欄杆上。

  你賠我的魚哇!

  他又跺了那隻游過來的鱔魚一腳,說:

  我背你去醫院!

  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腿,說:

  休想!

  他說:

  老大娘,你腰也斷了,腿也斷了,腸子也斷了,腎也破了,不去醫院,在這兒等死嗎?

  死我也要拽著你墊底! 老女人斬釘截鐵地說。說話的同時,他感到她的雙手使足了力氣。

  偵察員絕望地嘆了一口氣。他看看樓梯、看看垂死的鯽魚和鱔魚,看看破碎的玻璃外邊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濃烈的酒糟味從外邊湧進來,還有當嘟嘟敲打鐵皮的聲音。他感到渾身發冷,非常想喝酒。

  這時,從他和老女人頭上,傳下來一陣冷笑。隨著咯咯登登的鞋跟聲,女司機身體挺得筆直,背後帶著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他對著她尷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現井沒有讓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一個老女人纏住,不如讓一個小女人纏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輕鬆,仿佛絕望的陰霾天空露出一塊希望的太陽。他看到她已經把那根勒嘴的手絹咬斷,不由地更加佩服她牙齒的銳利。因為身體上綁著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階時椅子的後邊兩條腿磕碰著台階的邊緣。他對著她點點頭。她也對著他點點頭。她停在老女人身邊,身體一晃,像老虎擺尾一樣,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聽到她惡狠狠地說:

  鬆手!

  老女人抬頭望望她,嘴裡嘟嘟噥噥,好像在罵人,但手卻鬆開了。偵察員立即退了幾步,與老女人拉開了距離。

  她對老女人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

  老女人搖搖頭。

  他是市長!

  老女人急忙爬起來,手扶著樓梯欄杆,渾身哆嗦。

  偵察員心中不忍,忙說:

  老大娘,我帶你去醫院檢查。

  女司機說:

  你給我松梆。

  他為她鬆綁。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動著胳膊。偵察員轉身就跑。他聽到她在後邊追趕。

  偵察員跑出樓門洞子時,被停放在那兒的自行車掛住了衣服。自行車 稀里嘩啷 倒了,衣服 嗤啦啦 破了,女司機從背後拋過來繩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繩子一緊,他立刻呼吸緊張。

  她牽著他走出樓洞,像牽著一條狗或是一隻別的什麼畜牲。天上下著濛濛細雨,打濕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朧朧。他用手攥著繩子,防止被勒死。一個圓溜溜的物體從他面前飛過去,嚇了他一跳,隨後他看到跑過來一個光腦袋的半大男孩,渾身濕漉漉的,沾滿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著頭,求饒道:

  小姑奶奶,放開我吧,讓人看見,多不雅觀……

  她一頓繩子,繩扣立刻又緊了,說:

  你不是能跑嗎?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發誓不甩掉我,讓我跟著你。

  我發誓、我發誓。

  她鬆開繩子,偵察員剛要發怒,卻聽到她溫柔的臉上的那個嘴裡放出了動聽的樂曲:

  你呀,整個一個毛孩子,沒有我保護你,誰都可以欺負你。

  偵察員心中一震,溫暖的感情在肚子裡迴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樣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不單濡濕了他的眼皮,而且還濡濕了他的眼球。

  細雨霏霏,編織著軟綿綿的稠密羅網,籠罩樓房、樹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隻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還聽到一聲脆響,一把粉紅色的摺疊傘在她的另一隻手裡彈開,舉起來,罩住了頭。他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還搶過了那把傘,像個盡職盡責、體貼溫存的丈夫一樣。他想不出來這把雨傘的來處,滿腹狐疑。但這狐疑立即就被幸福的感覺擠出去了。

  天陰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他的手錶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時間喪失。細雨打在柔軟的傘布上,發出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甜蜜而憂傷,像著名的藝甘姆堡白葡萄酒,纏綿悱惻,牽腸掛肚。他把摟著她腰的胳膊更緊了些,隔著薄薄的絲綢睡衣,他的手感覺到她的皮膚涼森森的,她的胃在溫暖地蠕動著。他們依偎著走在釀造大學狹窄的水泥路上,路邊的冬青樹葉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塗了橙色的指甲油。煤場上高大的煤堆蒸騰著辱白色的熱氣,散出一縷縷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猙獰黑煙被空氣壓下來,化成一條條烏龍,在低空盤旋、糾纏。

  就這樣他們走出了釀造大學,沿著那條蒸騰著白氣、散發著酒香的小河邊上的柳蔭路漫步。下垂的柳條不時拂動著傘上的尼龍綢面,傘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鋪著一層濕漉漉的金黃枯葉。偵察員突然收了傘,看著那些青黑的柳條,問:

  我來到酒國多長時間了?

  女司機說:

  你問我,我問誰?

  偵察員道:

  不行,我要立即開始工作。

  她拍動著嘴角,嘲諷道:

  沒有我,你什麼也調查不到!

  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傢伙, 她說: 真不是東西,覺都跟我睡了,還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 他說: 我問過你,你不告訴我。

  你沒問過我。

  我問過。

  沒問, 她踢他一腳,說, 沒問。

  沒問,沒問,現在問,怎麼樣?

  甭問了, 她說, 你是亨特,我是麥考兒,咱倆是搭檔,怎麼樣?

  好搭檔, 他拍拍她的腰,說, 你說我們該去哪兒?

  你想調查什麼?

  以你丈夫為首的一夥敗類殺食嬰兒的罪行。

  我帶你去找一個人,酒國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誰?

  你親我才說……

  他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帶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闆餘一尺。

  他們摟摟抱抱地走到驢街上時,天色已經很暗,憑著生物的特有感覺,偵察員知道太陽已經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像著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無可奈何地往地上墜落,放she出萬道光芒,房屋上、樹木上、行人的臉上、驢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楚霸王項羽拄著長槍,牽著駿馬,站在烏江邊上發呆,江水滔滔,不舍晝夜。但現在驢街上沒有太陽。偵察員沉浸在濛濛細雨中,沉浸在惆悵、憂傷的情緒里。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酒國之行無聊透頂,荒唐至極,滑稽可笑。驢街旁邊的污水溝里,狼藉著一棵腐爛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根光禿禿的驢尾巴,它們靜靜地擠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燈照耀下發著青色、褐色和灰藍色的光芒。偵察員悲痛地想到,這三件死氣沉沉的靜物,應該變成某一個衰敗王朝國旗的徽記,或者乾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細雨出現在黃色的燈光里,宛若紛飛的蠶絲片斷。粉紅色的雨傘像株鮮艷的毒菌。他感到又飢又冷,這感覺是在他看了路溝里的髒物之後突然產生的。同時他還感到自己臀部和褲管早已被雨水打濕,皮鞋上沾滿污泥,鞋旮旯子裡積存著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泥鰍,腳。緊接著這一連串奇異的感覺,他的手臂被女司機冰涼的身體凍僵了,他的手掌試到了她腸胃的狼狽不堪的鳴叫。她只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腳上套著一雙長毛絨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帶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兩隻癩貓馱著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長的歷史實際上就是類似階級鬥爭的歷史,有時男人勝利,有時女人勝利,但勝利者也就是失敗者。他想自己和這女司機的關係有時是貓與鼠的關係,有時又是狼與狽的關係。他們一邊做愛一邊廝殺,溫存和殘暴重量相同,維持著天平的平衡。他想這個東西一定凍僵了而且他也感覺到她凍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隻辱房,感到那原先暄騰騰的富有彈性的東西,變成了一隻冰涼的鐵秤砣,一個半熟的青香蕉蘋果在冰櫃裡存放了很久。

  你冷嗎? 他說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但他緊接著說, 要不我們暫時回你的家,等暖和的日子到來,再去調查。

  她的牙齒 的的 地顫抖著,僵硬地說:

  不!

  我怕凍壞了你。

  不!

  神探亨特攜著他的親密戰友麥考爾的手,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寒冷秋夜在驢街上悄悄行走……偵察員的腦海里閃過了這樣的話語,字變清晰,像 卡拉OK 錄像帶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驁不馴,但有時也溫柔多情。驢街上空空蕩蕩,坑窪里的積水像毛玻璃一樣,閃爍著模模糊糊的光芒。來到酒國不知多少日子之後,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圍轉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終於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這條古老的驢街令他聯想到女司機的雙腿之間的神聖管道。他批評自己的怪誕聯想。他像一個患了強迫症的蒼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樣,無法克制那觸目驚心的喻指在腦海里盤旋。美妙的回憶翩翩而來。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女司機是他的命運中註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與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條沉重的鋼鏈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經胡胡塗塗地產生了一種對於她的感情,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怕,這就是愛情。

  街燈稀疏,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已關門。但店鋪後邊的院子裡,卻燈火升騰。一陣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不在這個院子裡響就在那個院子裡響,他請不到人們在幹什麼。女司機及時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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