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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勒馬佇立道旁,候余至,猿臂輕舒,將余提攜上馬,如提雞雛。遂加鞭,馬長嘶騰起,去如疾風。余坐馬上,雙手緊捉馬鬃,耳邊但聞風響。忽聞客曰:吾甥開目。余睜眼,見身處荒涼戈壁,四顧枯糙萋萋,亂石密布,渺無人煙。客不語,拍馬疾去,宛若黃煙,俄頃蹤影消逝。

  余獨坐哭泣,忽覺身下石陷,耳邊霹雷聲響,眼前金光萬道,大駭,昏厥。忽覺有縴手撫摸面頰,馨香撲鼻,開目即見女郎,大喜過望,涕淚交流。女曰:妾候郎君久矣。(此處刪去五百字)攜手漫步,見園中奇木異花眾多。有一株大木,葉如蒲扇,枝葉間結子無數,皆鮮活男童形狀。午膳,盤中一金黃男嬰,栩栩如生,生駭絕,不敢下箸。女曰:郎君五尺男兒,何懦弱至此?女舉箸猛擊男童雞頭,砉然而碎。女挾一童臂食之,齧咬之態如虎狼。余心中益驚。女冷笑曰:此童非童,童形之果爾,郎君忸怩做態,妾不喜也。余勉從之,挾食一耳,入口即化,甘美無比。遂放膽大食,狼吞虎咽,女掩口葫蘆而笑,曰:不知味怯如羊,知味狠如狼!余急食不顧回言,滿腮油污,狀甚滑稽。女又進藍酒一壇,香醇無匹。女言此酒系山中猿猴採集百果釀成,世間難求……

  莫老師,我想你已經看夠了,我也抄夠了。應該提請您注意的是:這篇不倫不類的文章里,提到了吃男嬰,飲猿酒,這兩件事,現在也正是酒國市的重大事件,或者是解開酒國之謎的兩把鑰匙。《酒國奇事錄》作者不詳,從前我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此書近年來在民間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據說市委宣傳部已發文收繳。所以,我猜測,此書的作者是一個現代人,還生龍活虎地活著,在酒國市。文中的主人公竟然也叫餘一尺!所以,我懷疑這本《酒國奇事錄》的作者就是他。

  余先生,您把我徹底搞糊塗了。您一會兒是酒店的小夥計,一會兒是神出鬼沒的魚鱗少俠,一會兒是雜耍班子裡的小丑,現在您又是威風凜凜的酒店經理——真真假假,變化多端,您的傳記怎麼寫?

  他朗聲大笑起來。誰也想像不到從他那侏儒的雞胸脯里,還能發出如此響亮、清脆的笑聲。他敲打著電話機上的按鍵,使它內部的小電腦頭暈目眩;他把一隻景德鎮出產的細瓷茶杯高拋到天花板上,讓茶杯和茶水獲得重力加速度拋灑跌落在富貴堂皇的羊毛地毯上。他從抽屜里抽出一摞彩色照片,揚起來,照片飄飄搖搖,猶如一群彩蝶。你認識這些女人嗎?他得意地問我。我撿起那些照片,貪婪地閱讀著,臉上掛上了虛偽的羞澀。一個個美女,裸體,面孔都似曾相識。他說:反面有名字。照片反面,寫著她們的工作單位、年齡、姓名,與他發生性關係的時間。全是我們酒國市的。他的豪言壯語差不多實現了。

  怎麼樣,酒博士,一個醜八怪,小侏儒,能幹出這樣的業績,該不該樹碑立傳?讓姓莫的小子快點來,晚了,我也許就要自殺了。

  我,餘一尺,年齡不詳,身高七十五厘米。少時貧苦,流落江湖。中年發達。市個體戶協會主席。省級勞模。一尺酒店總經理。與酒國市八十九名美女發生過性關係。有常人難以想像的精神狀態,有超乎常人的能力。還有極其豐富的傳奇經歷。我的傳記,是世界上的第一本奇書。你讓莫言那小子快下決心,寫還是不寫,放個乾脆屁!

  一

  丁鉤兒感到,鑲著金色邊角的地獄之門,發著隆隆的巨響打開了。他驚奇地發現,地獄並不像傳說中那樣黑暗無光,而是金碧輝煌。紅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同時放she光芒。一群群身披鎧甲的、飾著艷麗條紋的、生著柔軟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飄搖不定的身體周圍遊蕩。他感到有一隻尖吻的彩魚在溫柔地啄自己的痔瘡,把那些腐敗的組織清除掉,像肛腸醫院的醫生,麻利地進行著手術。脫離軀體良久的意識之蝶鑽進腦殼,他感到頭腦冰涼。沉醉良久的特別偵察員睜開眼睛,看到女司機赤裸裸地坐在自己身邊,正在用擦車的絲棉沾著一種酸溜溜的液體擦拭身體。他發現自己也是赤身裸體。躺在光可鑑人的柚木地板上。過去的事情緩慢地湧上心頭。他想爬起來,卻爬不起來。女司機仔細地擦著雙辱,神情專注,旁若無人,好像一個準備為孩子哺育的母親。漸漸地,晶瑩的淚水盈出了她的眼眶,匯成兩條小溪,緩緩下流。一種神聖的感情從偵察員心底泛起。他想說話,女司機撲上來,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然後他又感到成群結隊的魚兒在空中浮游,空氣中充滿了魚腥。他感到自己體內蓬勃的酒氣洶湧地灌輸到她的體內去。他醒了。她怪叫一聲,癱軟在地上。

  偵察員搖搖晃晃爬起來,頭暈目眩,手扶著牆壁才免於跌倒。他感到空前虛弱,五臟空空,只剩下一張皮。女司機周身冒著雪白的蒸氣,好像一條剛出鍋的蒸魚。蒸氣過後,是清亮的汗水,從她身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迷在地,十分可憐。憐愛之心像毒糙一樣迅速滋長,但她的毒辣兇狠也令偵察員難以忘懷。丁鉤兒想泄她一身小便,像野獸一樣,邪惡的念頭,打消。想起金剛鑽,想起神聖使命,咬牙切齒,走!跟你老婆睡覺是生活作風問題,你們烹食嬰兒是罪大惡極。他看看女司機,感到她是金剛鑽的肉靶子。我已經穿透了肉靶子,正義的子彈繼續飛行。他拉開衣櫃,選擇了一套藏青色毛料西裝穿在身上。衣服很合身,就像量著他的身材裁成的。他想,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終還要要你的命。從自己的髒衣服里找到手槍,裝進兜里。拉開冰箱,吃了一根黃瓜。喝了一大口張裕葡萄酒。酒液柔滑,猶如美女肌膚。他剛要走,女司機從地上爬起來,雙膝跪地,雙手撐起,好像一隻青蛙,好像一個嬰兒。她的眼睛裡流溢著可憐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兒子,父愛在心中泛濫。他走過去,彎腰摸了一下她的頭。說:

  小寶貝,可憐的小寶貝。

  她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腿,溫柔地望著他。

  他說:

  我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丈夫。

  她說:

  帶我走。我恨他,我幫你。他們吃嬰兒。

  她站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從柜子里掏出一隻瓶子,瓶中裝著一些焦黃的粉末。她問:

  知道這是什麼?

  偵察員搖搖頭。

  她說:

  這是嬰兒粉,大補,他們都吃。

  偵察員問:

  怎樣製作?

  她說:

  市醫院特別營養科製作的。

  活著的?

  活著,哇哇地哭哩。

  走,去醫院。

  她從廚房裡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裡。

  他笑了,奪過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機突然發出 格格 的清脆笑聲,好像剛下蛋的母雞,好像一架木輪子車在石板路上滾動。笑著,好像一隻蝙蝠,她又一次撲到他的身上。她的柔軟的雙臂箍住了他的脖頸,同樣柔軟的雙腿盤在了他的胯骨上。他費了很大力氣,把她從身上撕扯下來。而她一次次地撲上來,像一個難以擺脫的噩夢。偵察員跳來跳去,躲避著她的進攻,像只老猴子一樣。他氣喘吁吁地說:

  你再敢亂撲我就斃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你斃了我吧!斃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斃吧!

  她撕扯著胸前的衣服,一粒紫色的有機玻璃扣子彈she出來,清脆地落在地板上,像只小動物一樣,滴零零地滾動,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如此纏綿,地球的吸引和地板的摩擦仿佛都無可奈何它。偵察員恨恨地踩了它一腳,感到它在腳底下鑽動,痒痒,腳心,隔著襪子和厚厚的皮鞋底。

  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是金剛鑽指示你這樣乾的吧? 因為肌膚之親而對她產生的眷戀之情從偵察員心中漸漸消失,柔軟的心臟開始變硬,並逐漸呈現出鋼鐵的顏色,他冷冷地說, 這麼說你是他們的同謀,也吃過嬰兒。金剛鑽指示你纏住我,破壞我的調查。

  我是個不幸的女人…… 她嗚嗚地哭起來,真哭,淚水很多,肩膀抽動, 我懷過五次孕,每次懷到五個月時,就被他送到醫院去流產……流下來的孩子,被他吃了……

  她悲慟欲絕,晃晃,看看要立仆,偵察員忙伸手,她就勢撲到他懷裡,嘴巴觸到他的脖子,輕輕地嘬一下,緊接著狠狠地咬了一口。偵察員一聲怪叫,對準她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樣,呱,叫一聲,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齒鋒利,丁鉤兒已經領教過。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兩手指血。她躺在那兒,睜著眼。偵察員抽身便走。她打著滾撲過來。噢噢叫著,哥呀哥,別扔了我,我親你……偵察員靈機一動,從陽台上扯出一根尼龍繩子,將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腳踢地掙扎著,嚷著:

  負心賊負心賊!咬死你咬死你!

  偵察員掏出一根手絹,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後打了一下死結。然後,像逃命一樣,離開了女司機的家,並響亮地拉死了房門。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椅子腿敲擊地板的咯咯聲,生怕這個難纏的女強盜帶著椅子追出來,他飛快地跑,水泥的台階啪啪地響著,聲音震耳欲聾。他記得女司機家樓層很低,但樓梯卻拐來揭去,仿佛通向地獄。在一個拐彎處,他與一個快速跑向樓梯的老女人撞了一個滿懷。他感到她臃腫的肚皮像一個裝滿了液體的革囊,彈性幾乎沒有但流動感很強。隨即他看到,她揮舞著又粗又短的胳膊,跌倒在樓梯上。她的臉非常大,非常白,像窖藏了半冬的大白菜。偵察員暗暗叫苦,腦子裡猝然生長出一簇毒蘑菇。他跳到樓梯轉折處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手去扶那老人。她閉著眼鳴叫著,聲調宛轉而淒涼。偵察員感到內疚。彎下腰去,雙手抄著她的腰,把她拉起來,她的身體沉重,何況還滾動著,累得偵察員頭上的血管隨時都可能爆炸,被女司機咬破的脖子像針扎著一樣痛。後來幸虧那老女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來。她的粘膩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傷口,痛出了他一身冷汗。他聞到她的嘴巴里噴出一股腐爛蘋果的味道。他無法忍受這味道便鬆了手,老女人隨即軟在樓梯上,宛若一麻袋顫抖不止的綠豆涼粉,但她的手卻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褲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著十幾片亮晶晶的魚鱗。兩條裝在塑膠袋裡的活魚——一條鯽魚一條鱔魚——掙脫出來,鯽魚彎曲著身體,在台階上猖狂地跳動著,鱔魚則黃著臉,青著眼,豎著兩根鋼絲一樣的鬍鬚,鬼鬼祟祟地、艱澀地爬行著。塑膠袋裡的水緩慢地淌下來,濕了一級台階,又濕了兩級台階。他聽到自己乾澀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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