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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那小夥計是誰嗎?餘一尺陰沉沉地問我。我看著他滿臉的痛苦表情,遲疑地問:那小夥計,是你?

  他媽的,不是我是誰?就是我!要不是掌柜的把我腹中的寶貝偷走,我這輩子很有可能成酒仙。

  你現在也不錯了。我安慰他,你有錢、有勢,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玩了,神仙也沒有你逍遙。

  屁!他把我的寶貝偷走後,我的酒量從此就完了蛋,要不,哪裡輪得上金剛鑽這小子橫行霸道。

  金副部長肚裡大概也有隻酒娥,我說,他也是千杯不醉的主兒。

  屁,他哪有酒娥?他肚子裡有一堆酒蛔蟲。酒蛾在腹,可成酒仙;酒蛔蟲在腹,頂多是個酒鬼。

  你再把那酒娥吞到腹中不就行了?

  你不知道,嗨,那酒蛾在我腹中渴急了,一入酒缸,竟給活活嗆死了。說著,他的眼圈兒都紅了。

  一尺大哥,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去把他的酒店給砸了吧!

  餘一尺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罷道:懵懵小子,你還真信了?這都是我編來騙你的。世界上哪裡有什麼 酒蛾 呢?這是我在酒店當夥計時,聽掌柜的講過的故事。開酒店的人,都盼著酒缸里的酒永不枯竭,這是夢想。我在酒店裡當了幾年小夥計,因為個子太矮,幹不了重活,掌柜的嫌我飯量大,還嫌我眼珠子太黑,就把我給攆了出來。後來我就四處流浪,有時討口吃,有時幫人干點小活掙口吃。

  你吃過了苦中苦,今日才變成人上人。

  屁屁屁……他噴出了一串 屁 之後,惡狠狠地說:你這些話都是套話,胡弄老百姓可以,胡弄我不行。世界上吃苦受罪的人成千上萬,但最終能成為人上人者猶如鳳毛麟角。這要靠運氣,看骨頭,生著一身叫花子的骨頭,只能做一輩子叫花子。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對你說這些猶如對牛彈琴,你學問太小,理解不了。你除了懂一點釀酒的皮毛知識外,別的什麼都不懂。就像莫言一樣,除了懂得一點小說的皮毛什麼都不懂。你們師徒二人,是一對狗屁不通的混帳王八羔子。我請你們兩個為我作傳,看重的是你們倆都有一肚子烏七八糟的壞念頭。小子,洗耳恭聽,老祖宗再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

  從前,有一個飽讀詩書的小男孩,在街頭上,觀看兩個雜技藝人的演出。那雜技藝人中,有一位奇俊的大閨女,年紀在二十歲左右。另一位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兒,看情形是那閨女的爹爹。所有的節目都是那閨女一人來表演,聾啞老頭呆呆地蹲在一旁,看著道具行頭什麼的。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老頭純屬多餘。但沒有了老頭整個雜耍班子立刻就不完整了,所以,老頭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那美貌女郎的陪襯人。

  她先玩了一些諸如變雞蛋、變鴿子、大搬運、小搬運之類的把戲兒。看客漸漸多了,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她抖抖精神,說:各位看官,奴家的衣食父母,下面表演種桃。種桃之前,讓我們共同學習語錄:我們的文學藝術,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她從地上撿起一個桃核,埋在浮士中,噴上一口水,說:出!果然就有鮮紅的桃樹芽兒從浮士中鑽出來,眼見著長,一會兒就成了樹。接著就開花、結果。桃子熟了,一個個青白色,呶著紅紅的嘴兒。女郎摘了桃,分給眾人吃,無人敢吃。唯有那小男孩接過桃子,大口小口地吃了。問味道如何,他說好極了。女郎再次邀請眾人吃桃,眾人大眼瞪著小眼,還是不敢吃。女郎嘆一口氣,一揮手,桃樹和桃子都沒有了,只有一地浮土。

  玩藝耍玩,女郎和老頭收拾攤子要走,小男孩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她會意地笑了笑,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端的是勾魂攝魄。她說:小兄弟,只有你敢吃我的桃子,可見咱倆緣分不淺吶。這樣吧,我給你留個地址,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按著這個地址去找我。

  女郎摸出一支原子筆,找了一方白紙,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如獲珍寶,把那張紙收藏了。女郎和老頭子起行了,小男孩痴痴迷迷地跟著走。不知送出幾多里路,女郎駐足道:兄弟,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男孩憋了兩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女郎掏出一塊紅綢手帕,給男孩擦乾淚。突然她說:小兄弟,你爹娘找你來了!

  小男孩一回頭,果然看到爹娘跌跌撞撞地追上來,且揮手張嘴,似乎在呼喚,小男孩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回頭,那女郎與聾老頭已經無影無蹤。再回頭,爹娘也無影無蹤。他撲倒在地,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天,累了,便坐在地上發呆。發夠了呆,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著頭上的海藍色天空,和一片片懶洋洋的白雲。

  回到家裡後,這男孩便得了相思病,不吃飯,不說話,每天只喝一杯水,慢慢瘦脫了形,只剩下一張黃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他睜著眼看不到東西,一閉眼就感到那美貌女郎站在自己身邊,口吐香麝、眉目傳情,他高叫著:好姐姐,想死我了!運動身體撲上去,睜眼卻是虛空。男孩眼見著就不中用了。爹娘十分著急,把舅舅請來想辦法。舅舅是個飽學之士,目光銳利,胸有城府,遠見卓識,處事果斷。一看男孩模樣,就知道他得病的根由。舅舅嘆一口氣,說:姐姐,姐夫,外甥這病,藥石不能奏效,這樣拖下去,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倒不如 死馬當成活馬醫 ,索性放他出去,找到了,也許成就一段良緣,找不到,也讓他死了這份心。爹娘流了一些眼淚,萬般無奈,只好依從了舅舅的建議。

  三個人一起來到男孩床前。舅舅說: 孩子,我跟你爹娘說妥了,讓你去找那個女人。

  男孩從床上一躍而起,對著舅舅叩起頭來。也許是因為激動,那張黃蠟蠟的臉皮上,竟然浮起了一片紅潤。

  爹娘說: 孩子,你人小心大,我們低估了你。現在,我們接受你舅舅的建議,放你去找那個魅人的女妖精,讓家中的老僕王寶陪著你,找到更好,找不到就早早地迴轉,省了爹娘牽腸掛肚。爹和娘在家給你尋個大戶人家的俊俏閨女,這個世界上,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

  男孩堅決反對爹娘的建議,說九天仙女也不要,只要那位會耍魔術的姑娘。

  男孩的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驗開導兒子:兒呀,你是被那女妖精迷了心竅。其實,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女人好壞不在臉上,什麼俊,什麼丑,一閉眼都一樣。

  男孩自然是執迷不悟,這一個情字好生了得!爹娘如何拉得轉?無奈何,只得餵飽了毛驢,備了夠吃半月的口糧,千叮嚀萬囑咐了老僕王寶,然後,哭哭啼啼,牽牽扯扯,磨磨蹭蹭,送男孩出村,上路。

  男孩騎在驢上,晃晃悠悠,如同騰雲駕霧,心想不久即可與女郎相見,竟然得意忘形,在驢背上手舞足蹈起來,旁人看在眼裡,只道是這孩子痴了。

  走了不知多少天,所帶乾糧早已吃光,身上盤纏業已花盡,那西風山杏花洞無人知道在何方。老僕勸回,他哪裡肯聽?執意西行。王寶偷偷開溜,討著飯回了家鄉。毛驢也死了。男孩獨自一人前行,日暮途窮,坐在一塊大石上啼哭,但思念女郎之心無一絲一毫減弱。忽聽一聲巨響、石落地陷,男孩隨之下落,睜眼一看,已在那女郎的溫柔懷抱之中。他幸福地昏了過去……

  這個男孩就是我!餘一尺狡猾地笑著說,我在雜耍班子裡待過,我練過吞劍、走索、吐火……雜耍藝人的生活講究很多,神奇而浪漫,為我作傳,此節應用濃筆重彩塗抹。

  莫老師,這餘一尺是個想像力豐富的怪傑,他適才講述的故事,我總感到耳熟,似乎在《聊齋》、《搜神》之類書籍中見過。不久前翻閱《酒國奇事錄》,發現了如下的文字,抄錄,供您參考:

  民國初年,酒香村來一雜技藝人,女,容貌姣好,恍若月宮仙子。村民圍觀。中有餘氏少年,名一尺、小字巴狗兒。此子系村中大戶余氏夫婦四十歲時所得,視若掌上明珠。是時此子年方十三,天資聰穎,美若冠玉。見女對己莞爾,不覺心馳神盪。女始玩呼風喚雨,又演噴雲吐霧,觀者喝彩不迭。後又出一盈指小瓶,舉而示眾曰:此瓶中系神仙洞府,誰敢伴我進瓶一游?眾環顧,目光交錯,皆以為狼亢身軀,盈指小瓶,何能兩人攜手共進?是為妖言惑眾也。一尺為女姿色所迷,踴躍出列,曰:某願隨卿進瓶。觀者皆笑其痴。女曰:君骨格清奇,體有異香,卓然於凡夫俗子之群,與君入瓶,可謂三生有緣矣。女遂舉指做蘭花狀,縷縷輕煙,自指尖蓬勃湧起,觀者俱如流波月影,破碎搖曳,難以定形。一尺覺手腕被女捉住,指若綿,膚若綢,柔若無骨。女附耳曰:君隨我來,嚶嚶燕語,口脂香麝。女將瓶望空拋出,但見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瓶口旋轉擴大,頃刻高有丈余,儼然一月亮門戶。一尺隨女姍姍而入。鮮花鑲徑,綠楊成蔭,珍禽異獸,嬉戲其間。余如醉如痴,春心如熾,反捉女手,牽拉入懷,欲行於飛之樂。女嗤嗤一笑,曰:君不畏村老恥笑乎?舉手一指,即見眾人在瓶外舉頸探視。余心中驚駭,中間一點,頓時萎靡。心中終不舍,意急喉窘,難以成語。女曰:君情深意切,妾心感動,如不嫌妾出身微賤,容貌醜陋,請於明年今日,來西風山杏花洞相會,是時妾將掃榻以待郎君。余心cháo翻卷,舌牆唇垣。女一舉手,復見麗日晴空,盈指小瓶,置於掌上。余猶聞衣襟沾染奇異花香。

  初,女捉余手腕,觀者即見其身體漸縮,女身亦縮,竟如兩隻蚊蚋,游飛入瓶。瓶則浮於半空中,團團旋轉,宛若寶器。觀者無不駭絕。

  女取一葫蘆籽埋於浮土,口唾香津,曰:出!即見芽出成蔓,葉葉相迭,頃刻即有數丈。那枝蔓猶自上升,盤旋彎曲,猶如青煙。女肩挑行囊,踏葉上行,至丈高時,對余莞爾曰:郎君勿負前約。言畢,飛身上升,綠葉翻動,頃刻不見蹤影。一架葫蘆藤蔓,萎靡於塵埃。良久,眾人無言而散。

  余歸,思女芳容月貌,飲食俱廢,晝夜僵臥床上,口出譫語,見鬼見魅。父母驚惶,多方延醫,但病如泰山,藥如輕雲,余形銷神脫,奄奄待斃。父母相對垂淚,無計可施。忽聞門外馬鈴叮咚,呼曰:母舅來矣!言甫畢,一雄壯男子,排闥而入。抱拳長揖,曰:姐夫姐姐別來無恙!母視其高鼻闊嘴,黃須藍眼,大異於國人,惶惶不能語。男大步至余榻前,曰:甥所患刻骨相思之症,藥石焉能奏效?昏聵二老,直欲斷送吾甥性命也!余病日久,閉目斂息,形同死人,早不能應人呼喚。客俯身延頸,察言觀色,嘆曰:鮮嫩靈肉,惟悴至此,吾甥不喜也。遂出紅丸三枚,置余口中。俄頃,余面上紅色洇漶,氣息粗重。客拍掌三響,呼曰:痴兒,去年之約期近,吾甥企盼日久,汝尚不思躦程赴約乎?余雙目睜開,光華熠熠,自榻上一躍而起,以手加額,曰:若非阿舅援手,幾誤阿姐大事。客曰:速行,速行。言畢,昂首而出。余不顧衣衫骯髒,跣足蓬髮,逐客而去。父母涕泣呼喚,終究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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