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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和父親把半死不活的小山羊抱進高粱地。父親動手拆開逢住羊腚眼的麻繩。父親拆著麻繩,想著在那女人家往羊屁股里塞子彈的情景,五百五十發子彈,塞進小山羊的屁眼,把山羊肚子墜得下垂如彎月。父親一路上直擔心,一會兒擔心子彈把羊肚子墜破,一會兒又擔心山羊把子彈全部消化掉。

  父親撕開細麻繩,羊屁股像一朵梅花,猛然綻開,蓄積良久的羊屎豆子劈哩啪啦落下來。小山羊拉了一堆屎,癱在了地上。父親驚訝地說:“爹,壞啦,子彈都變成羊屎啦。”

  爺爺提著羊角,使山羊直立起來,然後上上下下地墩著,光燦燦的子彈,從失去括約力的羊屁眼裡,撲撲嚕嚕地冒出來。

  爺爺和父親撿起子彈,先壓滿槍膛,又裝進口袋,也不顧山羊是死是活,從高粱地里,斜刺里往村子前邊插過去。

  鬼子已經把村莊團團包圍,村子裡硝煙瀰漫,有幾處黑色的煙火在升騰。父親和爺爺先看到藏在高粱地里的小炮陣地。共有八門迫擊炮,炮筒子半人多高,炮口一拳頭粗細。二十多個穿土黃色軍衣的日本人正在放炮,一個精瘦的鬼子拿著小旗指揮著。每門炮後都有一個鬼子,劈著腿騎著小炮,雙手拤著一個帶翅膀的、明晃晃的小炮彈。瘦鬼子一劈小旗,鬼子們一齊鬆手,把炮彈掉進炮筒里。炮筒里一聲響,炮口躥出一股火,炮筒子往後一縮,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早上了天,吱吱地叫著,落到圍子裡。圍子裡先冒起八股煙,接著傳來八聲合成一聲的巨響。那些煙柱里,像開花一樣濺著黑糊糊的東西。鬼子又放了一排炮彈。爺爺如夢中醒來,掄起匣槍,一槍就把那個揮小旗的日本人給放倒了。父親看到子彈穿進瘦骨子干蘿蔔一樣的腦殼裡,才意識到:戰鬥開始了。他懵頭脹腦地開了一槍,子彈打在迫擊炮的底鈑上,錚然一響,又向別處拐了彎。操炮的鬼子抓起槍,啪啪地打著,爺爺扯著父親,鑽著高粱空子溜了。

  日本人和皇協軍開始攻擊了。皇協軍在前,彎著腰,串著高粱空,漫天蓋地地胡亂開著槍,日本兵跟在後邊,腰也彎得很低。

  好幾挺機槍在高粱地里咕咕咕咕地叫著。圍子上鴉雀無聲。等到皇協軍們衝到圍子跟前時,圍子裡飛出了幾十顆歪把子的手榴彈——爺爺不知道,這是若魯老大爺集資去冷支隊的兵工廠買回的次品手榴彈——手榴彈一齊爆炸,皇協軍倒了幾十個,沒炸著的轉身就跑,日本人也轉身回跑。圍子上蹦起幾十個人,端著土槍土炮,急忙放了一陣,又趕緊縮下頭。圍子上又安靜了。

  後來,父親和爺爺知道,村北、村東、村西,都進行著同樣激烈、又同樣具有荒唐色彩的戰鬥。

  鬼子又開始打炮了,炮彈準確地打在那兩扇包著鐵皮的大門上,一炮一個洞,又一炮一個洞,咕咚咕咚一排炮,大門被炸得七零八碎,門口開了一個大洞。

  爺爺和父親又襲擊了鬼子的炮兵。爺爺放了四槍,有兩個鬼子兵倒了。父親放了一槍。父親瞄準的是一個騎著炮筒、雙手拤著炮彈的鬼子。為了保險,父親用雙手攥著勃郎寧,瞄著鬼子寬寬的背摟了火,但父親看到子彈鑽進鬼子的腚眼裡。鬼子一怔,身子前傾,壓住炮口,呼隆一聲巨響。父親在地上彈跳幾下,頭上一片窣窣亂響。那個鬼子被攔腰打斷,迫擊炮炸了膛,一個滾燙的炮栓,飛了幾十米,落在了父親頭前,差一點沒把父親砸死。

  多少年後,父親都忘不了這戰果輝煌的一槍。

  村圍子的大門被炸碎,一隊日本馬兵,揮舞著馬刀,向村子裡衝去。父親三分膽怯七分羨慕地看著那些漂亮英武的大洋馬。亂糟糟的高粱棵子絆著馬腿、擦著馬臉,洋馬煩惱地亂跳,很難跑快。馬隊衝到大門洞時,所有的馬擁擠在一起,踢踢蹋蹋,像進馬圈一樣。從門樓兩邊,飛下來無數的鐵耙木犁,碎磚爛瓦,大概還有滾燙的高粱稀飯,馬兵們一個個鬼叫著捂住了頭,那些洋馬驚得揚蹄頓足,有的躥進村莊,有的逃回來。

  爺爺和父親看到馬兵進攻的慘像,臉上都綻開古怪的笑容。

  爺爺和父親的騷擾招來了成群結隊的皇協軍。後來馬隊也參加了清剿。有好幾次,日本馬刀在父親頭上閃著寒光劈下來,但都被高粱棵子擋住了。爺爺的頭皮被一顆子彈犁開一條溝。密密匝匝的高粱救了爺爺和父親的命。他們被追趕得像兔子一樣貼著地皮竄。半下午的時候,爺爺和父親跑到墨水河邊。

  爺爺和父親清點了一下子彈,又鑽進了高粱地。他們往前走了一里路左右。就聽到前面一陣吼:同志們——沖啊——上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口號聲過後,軍號又嘀嘀噠噠吹起來。好象是兩挺重機槍在高粱地里咕咕叫起來。

  爺爺和父親異常興奮,撲著那重機槍聲飛跑過去。到了跟前一看,人影沒有一個,只見高粱棵子上拴著兩隻鐵皮洋油桶,桶里有兩掛鞭炮正在爆響。

  軍號聲和口號聲又在旁邊的高粱地里響起來。

  爺爺輕蔑地一笑,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鐵皮洋油桶咚咚響著,震得老熟的高粱粒子簌簌落下。

  鬼子的馬隊和成群的皇協軍一邊打槍,一邊包抄過來。爺爺拉著父親往後退去。幾個腰裡掖著手榴彈的八路哈著腰跑過來。父親看到一個持槍的八路跪在地上,對著被洋馬撞得亂搖擺的高粱棵子開了一槍,槍聲破破爛爛,像摔了一個瓦罐。開過槍的八路拉著大栓退彈殼,怎麼也拉不動。一匹洋馬衝上去,父親看到馬上的日本兵把賊亮的馬刀耍了一個花,對著那個八路的腦袋劈下去,那個八路扔下槍就跑,洋馬追上了他,日本馬刀把他的腦袋一劈兩半,腦漿子滋到了高粱葉子上。父親雙眼漆黑,軟在地上。

  父親和爺爺被日本的馬隊衝散了。太陽已壓住高粱梢頭,高粱地里已出現大團大團的陰暗的影子,三隻毛茸茸的小狐狸從父親面前笨拙地移動過去,父親伸手揪住一隻小狐狸粗大可愛的尾巴,立刻聽到高粱叢中發出一聲氣急敗壞的嗥叫,一隻紅毛老狐狸閃電般跳出來,齜著牙,向父親示威。父親慌忙把小狐狸放掉,老狐狸帶著小狐狸走了。

  槍聲都響到村子的東、西、北三個方面去了,村子南面顯得異常安靜。父親先是輕聲喊,後來就大聲喊起來。爺爺沒有回答。不祥的陰雲爬上了我父親的心尖,他焦急地向著響槍的地方跑去。高粱地里的光線更弱了,沐著夕陽的高粱穗子恐怖地群集在他頭上。父親哭了。

  父親在尋找爺爺的過程中碰到了三個八路的屍體,他們都是被馬刀砍死的,他們的死臉在晦暗中顯得猙獰可怖。父親闖進一群人里,他們都是土老百姓,拿著繩子扁擔,戰戰兢兢地在高粱地里蹲著。

  父親問:“你們見俺爹沒有?”

  他們問:“小孩,村子打開沒有?”

  父親聽出了他們的膠縣口音。父親聽到一個老頭子絮絮叨叨地叮囑他的兒子:“銀柱,銀柱,記著,破棉花套子也要著,先去弄口八印鍋,咱家那口早破了。”

  那老頭子混濁的眼睛像兩攤鼻涕一樣粘在眼眶裡。父親顧不上理他們,繼續往北跑去。靠近村莊時,那個在奶奶的夢幻中、在爺爺的夢幻中、在父親的夢幻中反覆閃顯過的情景出現了。村子東、北、西三面槍聲爆響著,村裡的男女老少,像一股喧鬧的cháo水,從圍子門裡湧出來,涌到村前低洼的高粱地里。

  一陣狂風般的槍聲就在父親的眼前響起,父親看到無數的子彈,飛蝗一樣主宰了村前高粱地。跑出來的男女老幼,連同高粱棵子,全被打倒了。濺出的鮮血,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父親大張著嘴,坐在地上,他看到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的腥甜味。

  日本人進了村莊。

  沾滿了人血的夕陽剛下了山,八月中秋血紅的月亮便從高粱叢中冒出來。

  我父親聽到我爺爺壓低了嗓門的呼喚聲:

  “豆官——!”

  殘忍的四月里,墨水河裡趁著燦爛星光交媾過的青蛙甩出了一攤攤透明卵塊,強烈的陽光把河水曬得像剛榨出的豆油一樣溫暖,一群群蝌蚪孵化出來,在緩緩流淌的河水裡像一團團漶漫的墨汁一樣移動著。河灘上的狗蛋子糙發瘋一樣生長,紅得發紫的野茄子花在水糙的夾fèng里憤怒地開放。這天是鳥類的好日子。土黃色中星雜著白斑點的土百靈在白氣裊裊的高空中尖聲呼嘯。油亮的家燕子用紅褐色的胸脯不斷點破琉璃般的河水,一串串剪刀狀的幽暗燕影在河水中飛快滑動。高密東北鄉的黑色土地在鳥翼下笨重地旋轉。灼熱的西南風貼著地皮滾過,膠平公路上游擊著一股股渾濁的塵埃。

  這天也是我奶奶的好日子,參加了黑眼的鐵板會並逐漸取代黑眼在鐵板會中領導地位的爺爺,要給死去近兩年的奶奶出大殯。這是爺爺在奶奶臨時墳丘前許下的大願望。出大殯的消息早在一個月前就傳遍了高密東北鄉的九莊十八疃。殯期占在四月初八,四月初七上午,就有遠方的百姓趕著驢車牛車,車上載著妻子兒女,向我們村莊集中。小商小販也趕來發財。村裡的街道上,村頭的樹蔭下,賣爐包的踩好了土灶,烤燒餅的支好了鍋,賣綠豆涼粉的搭起了白布涼篷。白髮紅顏,大男小女,熙熙攘攘擠滿了我們的村莊。

  一九四一年春,國民黨的冷支隊和共產黨的膠高大隊在互相的頻繁摩擦中、在由爺爺籌劃的鐵板會綁票運動中和日偽的掃蕩圍剿中大傷了元氣。據說冷支隊逃遁到昌邑的三河山地區休養生息;膠高大隊隱藏在平度的大澤山區舔舐傷口。爺爺和爺爺往昔的情敵共同領導的鐵板會雖然在短短的一年多里發展成一支有二百多條鋼槍、五十多匹精壯好馬的武裝力量,但由於行動詭秘,並帶著濃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似乎並沒有引起日偽的注意。一九四一年,就全國形勢說,是抗日戰爭空前殘酷的階段,但高密東北鄉卻出現了短暫的安寧和平景象。活著的百姓們,在朽爛的高粱屍體上,播下了新的高粱。播種後不久就下了一場涓滴不流的中雨,肥沃的土壤cháo濕滋潤,陽光明媚興旺,地溫持續上升,高粱芽苗仿佛一夜之間齊齊地鑽出來,柔弱的鮮紅錐狀芽尖上,挑著一點點純淨的露珠。離間苗初鋤還有一段時間,奶奶出大殯的日子,正逢著小農閒。

  初七日傍晚,村子裡被三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場大火燒出來的斷壁殘垣里,已經擠滿了人,浮土沸揚的街道上,停了幾十輛卸掉了牲口的木軲轆車,樹木上、車轅杆上,拴著毛驢和黃牛。夕陽照耀著牲畜褪盡骯髒的冬毛後露出來的光滑皮膚,還沒有完全長大的樹葉子被陽光染成血紅,葉影像一枚枚古老的錢幣,印在牲畜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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