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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驚叫一聲,撒腿就跑,與正要進窩棚的我爺爺撞了個滿懷。

  爺爺扳住她的肩頭,問:“怎麼啦,倩兒?”

  母親哇一聲哭了。她掙脫爺爺的手,飛跑著去了。

  爺爺鑽進窩棚。

  爺爺像發瘋一樣跑出窩棚,找到劉氏,抓住她的兩個辱房,用力撕扯著,語無倫次地說著:“是獨頭蒜!是獨頭蒜!”

  爺爺對著天空,連放三槍,然後雙手合十,大聲喊叫:

  “蒼天有眼!”

  爺爺用手巴骨敲打著牆壁。陽光斜she進來。照著擦得鋥亮的炕桌上擺著的高密泥塑。白窗戶上貼滿了奶奶親手剪出的構思奇巧、花樣翻新的剪紙。五天之後,這裡的一切都要在戰火中化為灰燼。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爺爺蜷著一隻傷臂,帶著滿身汽油味兒,從公路上歸來。他和父親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機關槍埋在院子裡的楸樹下,又進屋來尋找奶奶藏下的銀錢。

  牆壁空空洞洞的響著,爺爺掏出槍,用槍把子砸牆壁,一下子砸出一個洞。爺爺伸手進去,拖出了一個紅布小口袋,搖搖,嘩啷響,倒在炕上一數,五十塊銀洋。

  爺爺把銀洋裝好,說:“走吧,兒子。”

  父親問:“爹,去哪兒?”

  爺爺說:“進縣買子彈,跟冷麻子算帳。”

  父親和爺爺走到縣城北邊去,太陽偏西,膠濟鐵路在高粱棵里烏青青如一條長龍,黑色的火車喀當喀當地爬來爬去,一團團焦黃的煤煙繚繞在高粱梢頭,鐵軌亮唧唧地刺眼,像龍的鱗片。火車尖利的嘶鳴使父親心驚膽顫,他緊緊地抓住爺爺的手。

  爺爺拖著父親,走到一個高大的墳墓前,墓前有一塊兩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跡已剝蝕的難辨橫豎,墓四周有幾棵雙人難以合抱的老柏樹,樹冠黑森森的,無風也在嗚嗚地鳴叫。墳墓被血紅的高粱包圍著,像一個黑色的孤島。

  爺爺在墓碑前挖了一個坑,把自來得手槍放進去。父親也把他的勃郎寧手槍放進去。

  父親和爺爺跨過鐵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門洞子。城門樓子上高挑著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紅日與西斜的紅日相映著,顯得鮮明又輝煌。門洞兩側站著兩個崗哨,左邊是日本兵,右邊是中國兵。中國兵盤問搜查著老百姓,日本兵持槍立著,看著中國兵搜查中國人。

  爺爺一過鐵道就把父親背起來,低聲說:“裝肚子疼,哼哼起來。”

  父親哼哼了兩聲,悄聲問:“爹,就這樣哼哼嗎?”

  爺爺說:“動靜再大一點。”

  他們隨著進城的人到了城門洞子。中國兵吼一聲:“哪村的,進城幹什麼?”

  爺爺死聲死氣地說:“城北魚灘的,孩子得了絞腸痧,進城裡找吳先生給治治。”

  父親光顧了聽爺爺和崗哨對話,忘了哼哼。爺爺在他大腿上用力擰了一把,父親嗷嗷地叫起來。

  崗哨揮揮手,放爺爺進去了。

  走到僻靜處,爺爺憤怒地說:“混蛋,為什麼不哼哼?”

  父親說:“爹,你擰人好疼啊!”

  爺爺帶著父親,從一條鋪滿爐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車站方向插過去。黯淡的陽光。污濁的空氣。父親看到火車站破舊的站房旁邊修築著兩座高大的炮樓,炮樓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著一團紅血,兩個牽著狼狗的日本兵在站台上機械地走動,幾十個要乘車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鐵柵欄外邊。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中國人提著一盞紅燈,在站台上立著,從東邊傳來火車的鳴叫。父親腳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兩條狼狗對著馳來的列車叫了兩聲。一個賣紙菸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邊徘徊著。火車(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著,在站上停下來。父親看到火車拉著二十多個長盒子,前邊十幾個四四方方,有窗有門;後邊十幾個沒有頂蓋,一些四愣八叉的東西用糙綠色的大蓬布遮著。車上站著幾個鬼子,嘰哩咕嚕地跟站台上的鬼子打著招呼。

  父親聽到一聲尖銳的槍響,從鐵路北面的高粱地里傳來,貨車上的一個高大鬼子,身體晃了晃,一頭栽到了車廂下。炮樓上響起了狼嗥般的警報聲,正下車的旅客和未上車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炮樓上的機槍嘩嘩地往北掃she著。火車在忙亂中開動了,大團的黑煙飛散,站上煤灰飛揚。爺爺拉著父親的手,飛快地拐進一條幽暗的小巷子。

  爺爺推開了一扇半掩著的門,進了一個小院子。房檐下挑著一盞紙糊的小燈籠,紅顏色,she出短而弱的神秘紅光。一個塗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倚門而立,猩紅的唇里露出兩排細密的白牙,一臉的笑容,蓬著黑鴉鴉的頭髮,鬢邊斜插一枝絹花。

  “哥呀!”那女人嬌滴滴地說,“當了司令就把妹妹給忘了。”她粘在爺爺身上撒嬌。

  “老實點,當著我兒子的面。”爺爺說。

  “今天沒空跟你羅唆!五兄弟那邊的線還扯著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插上大門,又從房檐下落下紅燈籠。進屋來,撇著嘴說:“五兄弟被警備局打啦!”

  爺爺說:“警備局的宋順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嗎?”

  女人說:“你以為這種酒飯朋友靠得住是怎麼的!青島那邊一出事,老娘這邊就像坐在刀尖上過日子一樣。”

  “五兄弟不會供出你來,那小子牙關緊,當年在曹夢九那兒走過熱鏊子的。”爺爺說。

  “你來幹什麼?聽說你打了日本的汽車隊?”

  “吃了大虧!我操死冷麻子他親娘。”

  “你別跟他們糾纏,那些人一個個鬼精蛤蟆眼的,你鬥不過。”

  爺爺從腰裡摸出那包銀洋,摔到桌子上,說:“給五百顆,紅屁股眼的。”

  “還紅屁眼藍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這兒早干啦,老娘又不會下槍子。”

  “你少給我賣關子!這五十元你先花著,你想想,余占鰲虧待過你沒有?”

  “我的哥,”女人說,“你這是說的什麼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別惹我生氣!”爺爺冷冷地說。

  “你們出不了城。”女人說。

  “你就別管了。給五百顆大粒的,再給五十顆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裡聽聽動靜,一會兒進了屋。她推開牆上的一扇暗門,拿出一盒子黃燦燦的手槍子彈。

  爺爺找了一根袋子,裝好子彈,捆在腰裡,說:“走啦!”

  女人攔住他,說:“你打算怎麼走?”

  爺爺說:“從火車站那兒,,爬過鐵道去。”

  女人說:“不行,那兒有炮樓,有探照燈,有狗,有崗哨。”

  爺爺冷笑著:“試試看吧,不行就回來。”

  爺爺和父親沿著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車站附近,這裡沒有城牆。他們躲在鐵匠鋪子的牆角上,看著燈火通明的站台,站台上崗哨林立。爺爺對父親耳語一聲,扯著父親向西迴轉。站房西邊是一個露天貨場,鐵絲網從站房那兒一直拉到城牆頭上。炮樓上的探照燈來來回回掃著,照得十幾道鐵軌耀眼的明亮。貨場上豎著一根高竿,竿上亮著一盞牛蛋子形狀的大電燈,綠熒熒的,照得萬物變色。

  父親趴在爺爺身邊,看著鐵絲網裡邊來回遊動的崗哨。

  一輛貨車從西馳來,粗大的煙筒里噴著一簇簇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火星子,車燈光像一道河,從遠處嘩嘩地流過來、沒被軋壓的鐵軌也嘎嘎吱吱地叫。

  爺爺和父親爬到鐵絲網邊上,用手掀動,想弄出個窟窿鑽進去。鐵絲繃得非常緊,一個鐵蒺藜骨朵扎進了父親的手掌。父親低低地呻喚一聲。

  爺爺輕聲問:“怎麼啦?”

  父親輕聲答:“扎手啦,爹。”

  爺爺說:“過不去,回吧!”

  父親說:“有槍就好了。”

  爺爺說:“有槍也出不去。”

  父親說:“有槍先把牛蛋子燈打碎!”

  爺爺和父親退到一個黑影里,爺爺摸起一塊磚頭,用力扔到鐵道上。崗哨一聲怪叫,開了一槍,探照燈立刻掃過來,颳風一樣的機槍響聲把父親耳朵震得半聾,子彈頭打得鐵軌金星飛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高密縣城大集。雖是戰亂年代,老百姓還得活著,活著就要吃穿,就要買賣。出城的進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點鐘,一個名叫高榮的小伙子到縣城北門上了崗,他嚴格盤查著進出的人。他覺得對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著自己。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趕著一隻小山羊從城裡往外走,老頭臉色漆黑,眼睛發青;小孩子的臉色則發紅,流汗,好象很緊張的樣子。

  來往行人很多,都在門口被卡住,高榮一絲不苟地盤問檢查。

  “到哪裡去?”

  “出城,回家!”老頭說。

  “不趕集啦?”

  “趕完了,買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麼時候進的城?”

  “昨下午就進了,住在親戚家,一大早就買了羊。”

  “現在到哪兒去?”

  “出城,回家。”

  “走吧。”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小羊,出了城。小山羊肚子沉重,挪蹄艱難。爺爺用一根高粱稈子抽打著它的屁股,它咩咩地叫著,痛苦地扭動著尾巴,跑向通往高密東北鄉的土路。

  爺爺和父親從墓碑下起出槍。

  父親說:“爹,把山羊放了吧?”

  爺爺說:“不,趕著它走,趕回去殺了,咱爺倆過個中秋節。”

  父親和爺爺正晌午時趕到了村頭,他們遙遠地望到近年來修整過的環繞村莊的高高的黑土圍子時,就聽到了村里村外激烈的槍炮聲。爺爺想起臨去縣城前村里尊長張若魯先生的擔憂,想起自己連續幾天來的預感,知道這樁禍事終於降臨了。他暗暗慶幸一早出縣城的正確,雖然擔風險,但畢竟趕上了,能幹點什麼就干點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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