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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落山時,從村西的大道上,來了一個騎騾的郎中。他的烏黑的大鼻孔里,伸出兩撮燕羽般的硬毛,一頂與悶郁的四月格格不入的破氈帽遮住了他的頭和額,兩道陰沉沉的目光從傾斜的眉毛下she出來。一進村莊,郎中就跳下瘦骨伶仃的騾子,一手搖著金光燦燦的銅鈴,一手攬著青綠色的麻韁繩,大搖大擺地往村中央走。騾子已經老狠了,遍身死毛尚未褪盡,露出新毛的地方明亮,附著死毛的地方晦暗,看去像通體生了癩瘡。它不時地卷一下松馳地下垂著遮不住紫色牙床的下唇,眼睛上方兩個渦子深得能放進去兩個雞蛋。

  郎中和他的瘦騾子招搖過市,引得看殯來的眾百姓好奇地看著他。他和他的騾子搭擋成一騎,生出一種稀奇古怪的意味,那隻相當輝煌的銅鈴鐺里晃出來的悅耳響聲,像謎一般深奧莫測。一群人腳不由己地跟著他走,腳板踢起塵土上前衝去,落到郎中油汗yínyín的臉上和他的渾身發散汗餿味的騾子脊背上。他眨動著眼睛,搐動著鼻孔,鼻孔里那兩撮黑毛怪模怪樣地聳動著,郎中用力打出一個尖聲噴嚏,瘦騾子放出一串響屁。人們愣愣神,隨即大笑一陣,亂嚷嚷走散,去找露宿的地方去了。

  新月掛上樹梢後,村子裡布滿朦朧的暗影。一綹綹清涼的風從田野里吹來,一陣陣響亮的蛙鳴從墨水河裡傳來,陸陸續續到來的看殯人往村子裡匯集,村子裡住不下,就宿在村外高粱地里。這場大殯之後,從我們村莊到墨水河邊,有幾萬畝暄騰騰的高粱地被踩硬了,高粱芽苗被踩進泥土裡去,變成一線線綠色的汁液;一直等到五月里又一場大雨降臨,板結的土地才重新發過來。殘存的高粱苗在連綿的野糙造成的荒蕪中倔強地鑽出利刃般的頂梢,高粱精葉和野糙造成的蔭影遮蔽了一顆顆綠鏽斑斑的黃銅彈殼。

  騎騾郎中在幽暗的暮色里搖著鈴鐺遊蕩,鼻子裡不時噴出誇張的噴嚏,他走完村中央的土路,又繞著爺爺的鐵板會臨時搭起的一片高大席棚轉圈。席棚巍巍峨峨,氣勢逼人,是我們村子裡從沒出現過的高大建築,奶奶的靈柩停放在中央席棚里,棚fèng里she出一道道熾亮的蠟燭光亮。棚口站著倆斜挎盒子槍的鐵板會會員,他們倆額頭向後延伸、約占頭皮四分之一部位的頭髮全部刮光,露著青溜溜的頭皮。所有鐵板會員的頭顱都是這副模樣,讓人一見就生出三分怕意。二百多個鐵板會會員分散住在圍繞著停靈大席棚的衛星小席棚里,五十多匹膘肥體壯的戰馬拴在一溜樹杆彎曲的垂柳樹上,馬前支著一長溜簡易食槽,馬打著響鼻,頓著鐵蹄,尾巴拂著趨味而來的第一批蠅虻子。馬夫往食槽里倒著糙粒,柳樹下散著炒焦的高粱米粒的香氣。

  郎中的瘦騾子被芳香的糙料誘惑,努力向馬群那兒歪脖子,郎中用冷笑著的眼睛看著老騾子可憐巴巴的目光,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騾子說:“饞了嗎?告訴你說吧,不是冤家不碰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少年休笑白頭翁,花開能有幾日紅,得讓人處且讓人,讓人不算痴,過後得便宜……”

  牽騾郎中瘋瘋顛顛的話語和鬼鬼祟祟的行動引起了化裝成看殯百姓的鐵板會會員的注意,有兩個鐵板會員跟蹤著他,等他滿嘴胡言亂語著、急一陣慢一陣地搖著破鈴鐺、又一次轉到馬群附近時,一個鐵板會員在前,一個鐵板會員在後,前後兩支匣槍,硬梆梆地逼住了他。

  郎中毫無畏懼,在幽暗裡發出一聲悽厲的笑聲;兩個握槍的鐵板會員手腕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前邊的鐵板會員看到郎中的兩隻眼睛像炭火一樣燃燒著,後邊的鐵板會員看到郎中在笑聲中梗得又直又硬的黑脖子。瘦騾子狼亢的大影子像一堵傾圯的牆壁一樣倒在地上,戰馬群里響起兩匹馬兒爭食糙料的嘶咬聲。

  中央大席棚里點著二十四根通紅的羊油大蜡燭,燭光跳動不安,光影使席棚里的一切都驚恐不安地晃動著。奶奶的暗紅色大靈柩停放在席棚中央,燭光在暗紅上又染了一層流動的金光,平添無限神秘色彩。圍繞著棺材擺放著白紙紮成的雪松雪柳,左一綠衣童男,右一紅衣童女,侍立棺材兩側。童男女是鄉里有名的紙紮匠寶恩用高粱秸杆和彩紙紮就,一些平常糙木,經心靈手巧的寶恩一弄,竟變成生命活潑的靈物,棺材後立著奶奶的主位,主位上寫著:顯妣戴氏夫人神主孝男余豆官奉祀。主位前褐色香爐里,燃著杏黃色祭香,香菸裊繞,香灰挑在暗紅色的火點上,經久不落。父親腦門上,也剃出了一塊光滑的頭皮,標誌著他是鐵板會中人。爺爺的頭頂上,也用剃刀刮出半輪明月,他和鐵板會會長黑眼並排坐在席棚一側的條案後,看著從膠縣城請來的熟諳殯葬禮儀的司師爺在教練我父親行三跪六揖九叩之大禮。司師爺有六十左右年紀,下巴上垂著一部銀絲線一樣的白鬍子,牙齒雪白,口舌伶俐,一看就知道是個頭腦清楚、辦事幹練的人。司師爺不厭其煩地教導著我父親,父親卻漸漸不耐煩起來,所有的動作都偷工減料,馬馬虎虎。

  爺爺在一旁嚴厲地說:“豆官,不能胡弄,為你娘盡孝別怕辛苦!”

  父親認真練了幾動,見爺爺又側過臉去跟黑眼談話,動作立刻又潦糙了。席棚外有人進來,要求向司師爺報銷帳目。司師爺得到爺爺允許,就隨著那人走了。為出奶奶的大殯,鐵板會耗費了成千上萬的錢財。爺爺他們為了斂財,在冷支隊和江大隊撤走後,在高密東北鄉發行了一種用糙紙印刷的紙幣,面額有一千元和一萬元兩種,紙幣圖案簡單(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騎著一隻老虎),印刷馬虎(用印年畫的木板印刷)。當時,高密東北鄉起碼流通著四種貨幣,每一種貨幣的貶值和升值、疲軟與堅挺,都與貨幣發行者當時的勢力有關。大小武裝靠槍桿子強制發行的貨幣,是對老百姓的無情盤剝。爺爺能為奶奶出大殯,就是依靠著這種變相的強取豪奪。那時候江大隊和冷支隊被擠走,爺爺的隊伍印刷的糙紙幣在高密東北鄉十分堅挺,但這種好光景只維持了幾個月,奶奶的大殯之後,積壓在老百姓手裡的騎虎票子就變得一分不值了。

  兩個鐵板會員押著騎騾郎中進了停靈大席棚,燭光刺得他們眼睛亂眨。

  “幹什麼的!”爺爺欠了一下身,懊惱地問。

  前頭的那個鐵板會員單膝跪地,雙手捂住腦門上那塊亮晶晶的頭皮,說:“報副會長,捉到一個jian細!”

  又黑又大、左眼被一圈黑痣包圍著的鐵板會會長黑眼用腳踢了一下桌子腿,拉緊嗓門喊:“牽出去砍了,扒出心肝來下酒!”

  “慢著!”爺爺對兩個會員吼一聲,又側過臉來對黑眼說,“老黑,是不是先問清再殺?”

  “問他娘的蛋!”黑眼把桌子上的泥茶壺一掌拂下地,站起來,掖掖從腰裡竄上來的槍,怒沖沖地瞪著那個起始報告的鐵板會員。

  “會長……”那個會員惶恐地說。

  “我操你活娘,朱順!你眼裡還有會長?狗娘養的,往後你別叫我看到你,你他媽的扎我的眼眶子!”黑眼憤怒地罵著,對著落在地上的泥茶壺踢了一腳,瓦片斜飛起來,穿進棺木兩側那些裊裊娜娜的雪柳叢中,發出一陣嚓嚓啦啦的響聲。

  一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子,彎腰把碎茶壺撿起來,扔到席棚外去。

  爺爺對那半大小子說:“福來,把會長扶回去歇息吧,他醉啦!”

  福來上前攙扶黑眼的胳膊,被他搡了個趔趄。黑眼說:“醉了,誰醉了?忘恩負義的東西!老子開家立業,你來吃現成的?老虎打食餵狗熊!小子,便宜不了你,黑眼裡揉不進砂子去!咱們走著瞧!”

  爺爺說:“老黑,當著這麼多兄弟,不怕丟你的身份?”

  爺爺臉上掛著冷酷的笑容,嘴角上立著兩道殘忍的豎紋。

  黑眼伸手至腰間,摸著匣槍的膠木把子,嗓子疲勞,發出艱澀的嘶鳴:“滾你媽的蛋!帶著你的狗崽子滾你媽的蛋!”

  爺爺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黑眼把匣槍掏了出來,對著爺爺揮舞著。

  爺爺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鼓起腮幫,漱漱口,然後往前一探頸,噗一聲,把一口酒噴到黑眼臉上。爺爺手腕一揚,那個雞蛋大的綠瓷酒盅子打在黑眼的匣槍苗子上,酒盅啪啦一聲迸碎,破瓷片紛紛落地。黑眼的手腕子哆嗦著,槍口垂了下去。

  “收起你的槍!”爺爺用磨擦鐵石般的格澀聲音說:“我還有一筆老帳沒跟你算清吶,老黑,你先別張狂。”

  黑眼滿臉是汗,嘟嘟噥噥地說著什麼,把匣槍插進生牛皮腰帶里,走回原來的位置坐下。

  爺爺輕蔑地瞄了他一眼,他憤怒地回報了爺爺一眼。

  臉上始終掛著一副冷cháo表情的騎騾郎中,忽然狂笑起來,笑得身體前仰後合,胳膊亂扭腿亂蹬,好象有人在拼命抓撓著他的胳肢窩。在他的七顛八倒的笑聲中,席棚里人都變得局促不安,手腳無處安放。郎中只管狂笑,淚水從他灼熱的眼窩裡湧出來。

  黑眼說:“笑什麼?操你的娘?笑什麼?”

  郎中的笑像閃電一樣消逝了,他嚴肅地說:“操去吧,你去嗎?俺娘早死啦,埋到黑土裡十年啦,你去吧!”

  黑眼啞口無言,眼周的痣憋成綠葉一樣顏色。他跳過桌凳,對著郎中的臉搗了七八拳。郎中的鼻子歪到一邊,兩線艷紅的血沿著鼻孔里伸出的那兩撮黑毛,滴滴嗒嗒下落,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和元寶一樣翹起的下巴上。他甜蜜地巴咂著嘴,閃著白瓷光的牙齒被濡染得猩紅。

  “誰派你來的?”爺爺問。

  “我的騾子呢?”郎中抻抻脖子,好象咽了一口血,繼續說,“你們把我的騾子弄到哪裡去啦?”

  “一定是日本人的jian細!”黑眼說,“拿馬鞭來,打這個狗娘養的!”

  “我的騾子!你們還我的騾子!還我的騾子……”郎中惶恐地大叫著,飛快地往席棚口跑去,兩個鐵板會員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瘋狂地掙扎著,一個鐵板會員騰出一隻手,在他太陽穴上狠狠揍了一拳,他的臉皮呱唧一聲響,脖子像折斷的高粱精子一樣低垂下去,身體也軟塌塌地墜下去。

  “搜他的身!”爺爺命令道。

  鐵板會員把他的每個衣fèng都摸遍了,搜出了兩粒小孩子玩耍的玻璃球兒,一粒碧綠,一粒鮮紅。球裡邊鑲著兩隻貓眼狀氣泡兒。爺爺捏起玻璃球兒,對著燭光看著,玻璃球she出燦燦的彩光,十分奪目。爺爺莫名其妙地搖搖頭,把玻璃球放在桌子上。我父親溜到桌邊,伸手把玻璃球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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