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個土匪又要給爺爺眼上蒙黑布,花脖子擺擺手,說:“免了吧。”

  花脖子站起來,說:“走,去河裡洗洗澡,正好陪著掌柜的走一段。”

  一個土匪替爺爺拉著騾子,爺爺跟在黑騾子腚後,花脖子和土匪們簇擁在爺爺身後。

  走到河堤上,花脖子冷眼看著爺爺,爺爺揩著滿臉的泥和汗說:“這一趟來得不合算,這一趟來得不合算,把人熱死了。”

  爺爺把身上泥污的衣服撕下來,把兩支匣槍隨便扔在脫下的衣服上,疾走幾步,一步就紮下了河。爺爺一下河就撲楞起來,好象在沸油中翻滾的油條。他的頭一會兒露上來,一會兒沉下去,雙手撲楞著,好象撈著根稻糙也要抓的樣子。

  “這小子,不會泅水?”一個土匪問。

  花脖子哼了一聲。

  河裡傳上來我爺爺的掙扎喊叫和響亮的嗆水聲,滾滾的河水載著他慢慢向東流。

  花脖子跟著河水向東走。

  “當家的,真要淹死啦!”

  “下去撈上他來!”花脖子說。

  四個土匪跳下河,把肚子喝得像水罐一樣的我爺爺抬上來。爺爺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樣。

  花脖子說:“把騾子牽過來。”

  一個土匪拉著騾子跑過來。

  花脖子說:“把他抬到騾子背上趴著。”

  土匪們把爺爺抬到騾背上去,爺爺鼓脹的肚子擠在鞍橋上。

  花脖子說:“打著騾子跑。”

  一個土匪牽著騾子,一個土匪趕著騾子,兩個土匪扶著我爺爺。我家的大黑騾子在河堤上飛跑。跑了約有兩箭之地,爺爺的口裡噴出一股圓圓的、渾濁的水柱。

  土匪們把爺爺抬下騾背,爺爺赤條條地躺在堤上,翻著兩隻死魚一樣的白眼睛,看著高大的花脖子。

  花脖子脫下大蓑衣,和善地笑笑,說:“小子,你撿了一條命。”

  爺爺臉色青白,腮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

  花脖子和土匪們脫光衣服,撲撲嗵嗵跳下河。他們的游泳技術都很高超。墨水河裡水花飛濺,土匪們調皮地打著水仗。

  爺爺慢吞吞地爬起來,披好花脖子的蓑衣,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胳膊腿。騾鞍上沾滿了水,爺爺拿起花脖子的衣服把鞍子擦得乾乾淨淨。騾子親昵地把緞子一樣光滑的脖子往爺爺身上蹭著。爺爺拍拍它,說:“老黑,等等,等等。”

  爺爺把雙槍提起時,土匪們都像鴨子一樣向河邊躦進著。爺爺節奏分明地放了七槍。七個土匪的腦漿和血噗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無情的河水裡。

  爺爺又開了七槍。

  花脖子已經爬上河灘。他的皮膚被墨水河水洗滌得像雪花一樣白。他毫無懼色地站在河灘的萋萋綠糙中,無限欽佩地說:“好槍法!”

  灼熱的、金子一樣的陽光照著他滿身的滾動著和靜止著的水珠兒。

  爺爺問:“老花,你摸過我的女人?”

  花脖子說:“可惜!”

  爺爺問:“你怎麼幹上了這一行?”

  花脖子說:“你將來也死不到炕上。”

  爺爺問:“不到水裡去?”

  花脖子往後退了幾步,站在河邊的淺水裡,指指心窩說:“打這兒吧,打破頭怪難看的!”

  爺爺說:“好。”

  爺爺的七發子彈一定把花脖子的心臟打成了蜂窩,花脖子呻吟了一聲,輕盈地仰到河水裡,兩隻大腳在水面上翹了一會兒,後來像魚兒一樣消沉了。

  第二天上午,爺爺和奶奶各騎一匹黑騾,跑到外曾祖父家。外曾祖父正在化銀子鑄長命百歲鎖,見到我爺爺奶奶闖進來,把銀鍋子都打翻了。

  爺爺說:“聽說曹夢九賞你十塊大洋?”

  “賢婿饒命……”外曾祖父雙膝跪了地。

  爺爺從懷裡掏出十塊大洋,摞在外曾祖父光溜溜的腦門上。

  “挺直脖子,別動!”爺爺厲聲喊。

  爺爺退後幾步,“啪啪”兩槍,打飛了兩塊大洋。

  爺爺又開了兩槍,M走了兩塊大洋。

  外曾祖父身體逐漸萎縮,沒等爺爺開夠十槍,就癱在了地上。

  奶奶從懷裡掏出一百塊大洋,撒得遍地銀光。

  爺爺和父親回到零落破敗的家中,從夾壁牆裡起出五十塊大洋,化裝成叫花子模樣,混進縣城,在火車站附近一個半挑著紅燈籠的小鋪子裡,找到一個塗脂抹粉的女人,買了五百發子彈,然後,潛伏數日,費盡心機混出城門,準備找冷麻子算帳。

  爺爺和父親趕著那隻快要被屎憋死的小山羊趕到村子西頭的高粱地里時,是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第六天下午——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十五下午,日本鬼子四百多人、偽軍六百多人,把我們的村莊包圍得像鐵桶一樣。爺爺和父親趕快撕開羊屁眼兒,小山羊拉出一公斤屎後,又拉出了幾百發子彈。父子二人不顧髒臭,趕緊武裝起來,在高粱地里與侵略者展開悲壯戰鬥。雖she殺日本士兵數十人,偽軍數十人,但終因勢單力孤,無力回天。傍晚時,村里百姓往無槍聲的村南“出水”,遭到日本機槍瘋狂掃she。數百名男女死在高粱地里,輾轉翻滾的半死的鄉民,壓倒了無數的紅高粱。

  鬼子撤退時,點燃了村里所有的房屋,沖天大火,經久不熄,把半個天都燒白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本來是豐厚的、血紅的,但由於戰爭,它變得蒼白、淡薄,像艷色消褪的剪紙一樣,淒淒涼涼地掛在天上。

  “爹,我們到哪兒去?”

  爺爺沒有回答。

  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可惡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憐的狗!爺爺和父親在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俳徊時,數百條狗在我家黑狗、綠狗、紅狗的率領下,在我們村南高粱地里的屠殺場上,用堅硬的腳爪踩出一條又一條灰白的小道。我家原先養著五條狗,兩條歷盡滄桑的黃狗在我父親三歲那一年同時去世。黑狗、綠狗、紅狗成為狗群三領袖在屠殺場上顯露才華時,都年近十五周歲,這對人來說還是少年,但對狗來說,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殺過後的日子裡,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塗蓋了爺爺和父親在墨水河橋頭伏擊戰鬥中刻在心頭的痛苦記憶,好似黑雲掩沒了血紅的太陽。但父親對我奶奶的思念,總像陽光一樣,掙扎著從雲fèng里she出來。被黑雲遮掩的太陽一定是極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雲she出來的陽光使我戰慄不安;父親在與吃屍瘋狗的堅韌鬥爭過程中間歇發作的對奶奶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喪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節晚上的大屠殺,使我們村幾乎人種滅絕,也使我們村幾百條狗變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爺爺對著那些趨著血腥味前來吃屍的狗,連連she擊,“自來得”手槍在他手裡聲嘶力竭地叫著,槍體散著灼熱的氣息。槍筒發出暗紅色,在白得如霜、涼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戰過後的高粱地,罩在皎潔的淒涼的月色里,顯得分外清靜。村子裡的火焰燒得正旺,火舌亂紛紛地舔著低矮的天空,發出旗幟在急風幡動的聲響。日本軍和皇協軍攻破村莊後,點燃了村子裡所有的房屋,然後從村子的北圍子出口撤走了。這是三小時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爺爺在七天前受過傷的右臂金瘡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樣不會動彈。父親幫著他綑紮傷口。爺爺被打得滾熱的手槍扔在高粱根下cháo濕的黑土上,滋滋地叫著。綑紮好傷臂,爺爺坐在地上,聽著日本人的戰馬嘶啞地鳴叫,馬蹄如旋風般響著,從村子裡漸漸向村北聚攏,最終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里,連同馱炮騾子們的雜種腔調,連同皇協軍們的疲憊不堪的腳步聲。

  父親站在坐著的爺爺身旁,一直用力捕捉著日本大洋馬的蹄聲。下午,父親被那匹沖他壓過來的火紅色的大洋馬嚇破了膽,他眼見著洋馬面盆大的蹄子對準自己的腦袋扇過來,弧形的鐵蹄像一道觸目的閃電,在他的意識深處亮開。父親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爹,然後雙手捂著腦袋,蹲在高粱棵子裡。馬肚子上濃烈的尿臊和汗酸味被馬身帶起的旋風漫捲著,沉重地胡塗在父親的頭上和身上,久久拂不去。洋馬肥胖的身體把高粱棵子闖得東倒西歪,蒼老的、然而更加鮮紅的高粱米粒像冰雹般打在父親的頭上,地上布著一層可憐的紅高粱籽粒。父親想起高粱籽粒打在仰面朝天躺在高粱地里的奶奶臉上的情景。七天前高粱成熟但未蒼老,高粱米粒是靠著鴿子們的短嘴頻頻啄擊才脫殼落下的,也不是如密集的冰雹,而是如溫柔的稀疏的雨點。奶奶微開的血色褪盡的蒼白雙唇間亮著貝殼般牙齒,牙齒上托著五七粒鑽石般閃爍的紅高粱的生動圖畫迅速地出現在父親眼前,又迅速地消逝。衝過去的那匹大洋馬又困難地彎回來,高粱在馬腚後痛苦掙扎著,有的斷裂,有的彎曲,有的重新站起來,在秋風中像發瘧疾湧來寒cháo般顫抖。父親看到大洋馬因急促呼吸而圓睜的鼻孔和翻裂的肉紅色的厚唇,血紅色的泡沫從咬得發烏的嚼鐵中和雪白的牙齒中噴出來,沾在貪婪的下唇上。洋馬的眼睛被高粱棵上抖散的白色粉塵刺激得眼淚汪汪。馬通體發亮,高高在上的一個年輕英俊的日本士兵戴著一頂四方小帽的腦袋略略高出高粱穗子。在劇烈的運動中,高粱穗子毫不留情地抽著他、搡著他、刺癢著他、甚至是討厭地胳肢著他。他不得不眯fèng著眼。看來他恨透了、膩歪透了這些高粱,高粱把他的美麗的臉抽打得傷痕累累。父親看到他憤怒地用馬刀把高粱穗子劈下來,有的高粱無聲無息地頭顱落地,連站立的棵子都紋絲不動;有的高粱嘩嘩亂響,被砍折了的穗子喑啞地哀鳴著歪向一邊,懸掛在精葉抖顫的秸杆上;有的高粱則以極度的柔韌順著刀前傾,又隨著刀後仰,像粘在刀口上的一捆麻線。父親看到那個日本軍人縱著馬、舉著刀又一次沖了過來。他把早就不中用了的罪惡累累的勃郎寧手槍對準長方形的馬臉拋去,手槍筆直地飛到疾馳來的馬額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紅馬脖子一揚,雙膝卻突然跪地,嘴唇先吻了一下黑土,脖子隨著一歪,腦袋平放在黑土上。騎在馬上的日本軍人猛地摜下馬,舉著馬刀的胳膊肯定是撲斷了,因為我父親看到他的刀掉了,他的胳膊觸地時發出一聲脆響,一根尖銳的、不整齊的骨頭從衣袖裡刺出來,那隻耷拉著的手成了一個獨立的生命在無規律地痙攣著。骨頭刺出衣袖的一瞬間沒有血,骨刺白瘮瘮的,散著陰森森的墳墓氣息,但很快就有一股股的艷紅的血從傷口處流出來,血流得不均勻,時粗時細,時疾時緩,基本上像一串串連續出現又連續消失的鮮艷的紅櫻桃。他的一條腿壓在馬肚子下,另一條腿卻跨到馬頭前,兩條腿拉成一個巨大的鈍角。父親十分驚訝,他想不到高大英武的洋馬和洋兵竟會如此不堪一擊。爺爺從高粱棵子裡哈著腰鑽過來,輕輕喚一聲: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