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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婦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惡棍,本縣沒有抓錯!”

  “那是你干閨女願意。”

  “是她願意?”

  “是她願意。”

  “你是什麼人?”

  “我是她家的夥計!”

  “唉呀呀!”曹夢九說:“小顏,先押起他來吧。”

  這時,我奶奶和羅漢大爺騎著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跑到了縣府門口。羅漢大爺牽著騾子站在大門外,奶奶哭天搶地,直闖進大門。站崗兵士橫槍來攔。被奶奶啐了一臉唾沫。羅漢大爺說:“這是縣長的乾女兒。”士兵那裡還敢攔擋,由著奶奶闖進大堂去了……

  當天下午,縣長派人叫來一輛掛暖簾的轎車子,把我爺爺送回村莊。

  爺爺趴在奶奶炕頭上養了兩個月傷。

  奶奶又騎騾進了一趟縣城,給她乾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禮物。

  一九二三年臘月二十三日,辭灶。花脖子幫里人綁走了我奶奶。上午綁走的人,下午傳過話來,讓燒酒鍋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贖活人。捨不得花錢就到李崮莊村東頭土地廟前抬死人。

  我爺爺翻箱倒櫃,湊了兩千塊大洋,用面袋子裝好。讓羅漢大爺備上騾子馱著送到接頭地點。

  羅漢大爺問:“不是只要一千塊嗎?”

  爺爺說:“少說話,讓你送你就送。”

  羅漢大爺趕著騾子走了。

  傍晚時,羅漢大爺用騾子把我奶奶馱回來了。有兩個土匪騎馬背槍護送我奶奶回來。

  那兩個土匪見了我爺爺,說:“掌柜的,俺當家的說了,從今以後,你就敞開著大門睡覺吧!”

  爺爺讓羅漢大爺提來一簍加了尿罐鹼的小甑酒,讓土匪帶上,爺爺說:“帶給當家的嘗嘗。”

  爺爺執著兩個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爺爺回家,關上大門。關上堂屋門。關上房門。與我奶奶抱成一團。爺爺問:“花脖子沒對你無禮?”

  奶奶搖搖頭,眼淚滾出眶外。

  “怎麼?你被他壞啦?!”

  奶奶把臉埋到爺爺胸膛里,說:“他……他摸了我的奶……”

  爺爺忿忿地站起來,說:“孩子沒事吧?”

  奶奶點了點頭。

  一九二四年春天,爺爺趕著一匹騾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島,買回了兩支匣槍,五千粒子彈。兩支匣槍一支是德國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鵝頭”。

  買回槍,爺爺關在屋裡,三天沒出門,把兩支槍拆得稀爛,又裝起來。春天,灣子裡化了凍,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魚呆頭呆腦地上來曬太陽。爺爺提著一支匣槍,挎著一籃子彈,轉著灣邊打魚。爺爺打了整整一春天魚,大魚打光了就打小魚。有人圍看時,爺爺連個魚毛也沾不著,無人觀看時,爺爺槍槍打碎魚的頭。夏天,高粱長起來了。爺爺找了一把鐵銼,把兩隻匣槍上的準星全銼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電閃雷鳴。奶奶把已快滿四個月的我父親交給戀兒抱著,自己跟著爺爺來到東院酒店裡,關上門堵上窗,讓羅漢大爺點亮燈。奶奶在櫃檯上擺了七個銅板,擺成梅花形狀,然後退到一邊。爺爺在櫃檯外大模大樣地走著,走著,突然一個急轉身,兩支匣槍一先一後從腰裡拖出來,兩臂前推後擁,啪啪,啪啪,啪啪啪,七聲槍響,櫃檯上擺著的七枚銅板飛到牆上,三枚彈跳著落地,四枚貼在牆裡。

  奶奶和爺爺同時走到櫃檯前,舉著燈照看,木櫃檯上連一絲槍傷也沒有。

  這就是爺爺苦練成功的“七點梅花槍”。

  爺爺騎著黑騾子,來到村東頭小酒店裡。店門緊閉,門框上結著幾架蛛網。爺爺撞開門進去,一股腐屍味道直衝腦腔。爺爺用袖子掩著鼻子仔細看著,胖老頭兒坐在房粱下,腿彎子下壓著一條窄板凳,老頭兒脖子上圍著一圈棕色的繩子,瞪著眼睛,伸到嘴外的長舌頭烏黑。他頭上懸著那半根斷繩子在爺爺開門的氣浪衝擊下輕輕悠動。

  爺爺啐了兩口唾沫,拉著騾子在村頭上立著,騾子不停地倒動著腿,光禿禿的尾巴甩動著,驅趕著黑豆大的蠅子。爺爺想了好久,最後還是騎上騾子,騾子把脖子執拗地向著家的方向扭著,但被塞進嘴裡的堅硬冰涼的鐵鏈子拉了回來。爺爺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頭,它往前躥了一步,就沿著高粱路徑跑去。

  那時候墨水河裡的小木橋還完整無缺,正是伏雨季節,河水浩大,水面平著橋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浪花翻到橋面上來。水聲響亮。騾子有些怵,在橋頭上捯動著蹄子不肯前進。爺爺搗了它兩拳,它依然躊躇,只有當爺爺欠起屁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時,它才塌著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橋中央。爺爺勒住嚼子,使它停下來。橋面上流動著淺淺的清水,一條胳膊長的紅尾鯉魚從橋西躍起,畫了一道彩虹,跌到橋東去了。爺爺騎在騾上,望著從西滾滾而來的河水。騾子的蹄子淹沒在水裡,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沖洗得乾乾淨淨。它試試探探地把嘴唇觸到那道翻騰的浪花上去,浪花濺濕了它的狹長的臉,它緊閉著鼻孔,齜著雪白的整齊的牙齒。

  河堤南正挑著單旗的綠高粱坦坦蕩蕩,像闊大浩渺的瓦藍的死水湖面。爺爺騎著騾子沿著河堤一直往東走。正午時分,爺爺拉著騾子進了高粱地。被雨水泡稀了的黑土像漿糊一樣,陷沒了騾子的四蹄,隱沒了爺爺的腳背。騾子扭動著沉重的身體掙扎著,四個蹄子沾滿爛泥,像泡脹了的人頭。騾子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噴著白色的氣,噴著青色的粉沫,陳醋般的汗酸和踏爛的黑泥里飛出來的腥膻刺激得爺爺老想打噴嚏。稠密的柔軟的綠高粱被爺爺和騾子撞出一條鮮明的胡同,爺爺和騾子走過不久,綠高粱又慢慢立直,不顯半點痕跡。

  爺爺和騾子走過的地方,從爺爺和騾子的腳印里滲出水,很快滲滿水。爺爺的下身上和騾子的肚皮上濺滿了大大小小的黑泥點子。噗哧噗哧的拔泥聲在無風的悶熱的瘋長著的高粱們的集體裡,顯得嘶啞刺耳。不久,爺爺也氣喘吁吁啦。爺爺喉嚨乾燥,舌頭又粘又臭;爺爺想騾子也一定喉嚨乾燥,舌頭又粘又臭。汗流光了,身體上流出一層松油般的粘液,熱辣辣地灼著皮膚。銳利的高粱葉子鋸著爺爺的赤裸的脖子。騾子憤怒地搖擺著頭,極力想騰跳到高粱平面上飛跑。我家的另一頭大黑騾子那時候也許在蒙眼轉圈拉著沉重的大磨,也許在槽邊疲倦地吃著鍘成半寸長的干高粱葉子和炒焦了的高粱。

  爺爺信心堅定,胸有成竹地沿著壟溝,筆直地向前走。黑騾子不斷地用被高粱葉子割得淚珠滾滾的眼睛,時而憂鬱時而憤恨地瞅著強拉著它前進的主人。

  高粱地里出現了一些新鮮腳印。爺爺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味道。騾子明顯地緊張起來。它不停地打著響鼻,龐大的身體在高粱棵子裡搖搖晃晃。爺爺有些誇張地咳嗽著。前面,飄來一陣迷人的芳香。爺爺知道到了。爺爺憑著一種準確的猜想,幾乎是沒多走一步路,就闖到了他久已嚮往的地方。

  那些腳印在爺爺和騾子面前,正在滋滋地向外滲著水。爺爺似乎不看那些腳印,卻循著腳印前行,他忽然高聲唱起來:“一馬離了西涼界——”

  爺爺感覺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但依然像傻子一樣往前走。一根硬梆梆的東西杵到了爺爺腰上。爺爺順從地舉起手。有兩隻手伸到他胸前,把兩條匣槍拖走啦。一根窄窄的黑布條勒住了爺爺的雙眼。

  爺爺說:“我要見當家的。”

  一個土匪把爺爺攔腰抱起來,團團旋轉了足有兩分鐘,然後猛一鬆手,爺爺一頭扎到稀軟的黑土上,額頭上沾滿了泥巴,雙手按地時也沾滿了泥巴。爺爺扶著高粱站起來,腦袋嗡嗡響著,眼前一陣綠一陣黑。爺爺聽到身旁那個男人粗魯的喘息聲。土匪折了一根高粱秸子,一頭遞給爺爺,一頭自己握著,說:“走吧!”

  爺爺聽到身後一個土匪的腳步聲和騾蹄從粘綢的黑泥里往外拔時發出的帶著氣體的響聲。

  土匪伸手扯掉爺爺眼上的黑布,爺爺捂著眼睛,流了幾十顆淚水,才把手放下來。出現在爺爺眼前的是一個營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著兩個大窩棚。十幾個漢子披著大蓑衣站在窩棚外,窩棚口的木墩子上,坐著一個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塊花皮。

  “我要見當家的。”爺爺說。

  “是燒酒鍋掌柜的!”花脖子說。

  爺爺說:“是。”

  “你來幹什麼?”

  “拜師學藝。”

  花脖子冷笑一聲,說:“你不是天天在灣子邊上打魚嗎?”

  爺爺說:“總是打不准。”

  花脖子拿起爺爺那兩支槍,看看槍口,勾勾空機,說:“倒是兩件好家什,你學槍幹什麼?”

  爺爺說:“打曹夢九。”

  花脖子問:“他不是你老婆的乾爹嗎?”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說:“你殺了兩個男人,霸占了一個女人,該砍你的頭。”

  爺爺說:“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連放三槍,一抬左手,又是三槍。爺爺一腚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腦袋叫喚,土匪們一齊大笑起來。

  花脖子奇怪地說:“這小子,就這點兔子膽還能殺人?”

  “色膽包天嘛!”一個土匪說。

  花脖子說:“回去好好做你的買賣,高麗棒子死啦,往後,你家就是聯絡點。”

  爺爺說:“我要學槍打曹夢九!”

  “曹夢九的小命在咱手心裡攥著呢,什麼時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說。

  “那我白跑一趟?”爺爺委屈地說。

  花脖子把爺爺的兩支槍扔過來。爺爺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槍筒子插進泥里。爺爺撿起槍,甩出槍筒里灌進的泥,又用衣襟把槍面上的泥擦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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