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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外祖父被我奶奶一頓熱包子打出大門之後,牽著毛驢回了家。一路上他罵不絕口,回到家後,又在我曾外祖母面前顛顛倒倒地把我奶奶如何認曹縣長做乾爹,如何轉眼不認親爹的事說了一遍。曾外祖母也忿忿大罵。老兩口對著生氣,像一對拼命死爭奪樹上蟬的老蛤蟆。後來曾外祖母說:“老頭子,你甭氣啦,『大風颳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緩兩天你再去找她,她承受了萬貫家財,從指頭fèng里漏漏就夠咱老倆口子吃的。”外曾祖父說:“也罷,待個半月二十日,我再去找這個小雜種。”

  住了半個月,外曾祖父騎著毛驢,來到了我家,奶奶緊閉大門,任他在大門外吵鬧。他吵得累了,騎著毛驢走了。

  外曾祖父第二次來時,我爺爺已在燒酒鍋上工作了,奶奶那五條狗也團結一致,形成了一股強大力量,外曾祖父一敲響大門,那群狗就在院子裡狂吠。大老劉婆子開了門,群狗衝去,包圍著外曾祖父,只叫不咬。外曾祖父背靠小毛驢,對著狗連連作出友好動作。小毛驢在他背後瑟瑟地抖。

  大老劉婆子問:“你找誰?”

  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說:“你是誰?我來看俺閨女!”

  “誰是你閨女?”

  “你家掌柜的是俺閨女!”

  “你等著,我進去說說。”

  “你就說她親爹來啦!”

  大老劉婆子拿著一塊大洋出來,說:“老頭,俺掌柜的說了,她沒有爹,送你一塊大洋,讓你去買爐包吃。”

  外曾祖父怒罵:“小雜種,你給我滾出來!發了財就不認親爹啦,成什麼道理!”

  大老劉婆子把銀錢扔到地上,說:“好一個強老頭,快走吧,惹惱了俺掌柜的,可夠你受的。”

  外曾祖父說:“我是她爹!她殺了她公公,還敢殺她親爹不成?”

  大老劉婆子說:“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讓狗咬你啦!”

  大老劉婆子嗾一聲狗,群狗蜂擁而上。那條綠狗在驢腿上咬了一口。毛驢長鳴一聲,掙脫韁繩,尥著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彎腰撿起那塊大洋,連滾帶爬追驢去了。狗們叫著,跳著,一直把他攆出了村。

  外曾祖父第三次來找我奶奶,索要一頭大黑騾子,外曾祖父對奶奶說這是她公公生前答應過的,人死了債不能死。賴帳不還就要去縣府里告狀。

  奶奶說:“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你這個人。你三番五次來擾亂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我爺爺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煩意亂,從屋裡趿拉著鞋出來,幾膀子把他搡到大門外。

  外曾祖父找人寫了一張狀紙,騎著毛驢進了縣城,找到曹縣長,把我奶奶告下了。

  曹縣長上次下東北鄉,被花脖子三顆子彈打得靈魂出竅,回家生了一場大病。一看這狀子又牽扯那樁殺人命案,不由得汗從腋下流出。

  他問:“老頭兒,你告你閨女私通土匪,有什麼證據嗎?”

  外曾祖父說:“縣長大老爺,那土匪現在就睡在俺閨女炕上,就是那個三槍打飛了你禮帽的花脖子。”

  曹縣長說:“老頭,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屬實,你閨女性命難保?”

  外曾祖父說:“縣長,我大義滅親……只是……俺閨女那份家產……”

  縣長怒喝:“好一個貪財的老混蛋!為了一點家產,不惜誣陷親生女兒,怪不得你閨女不認你,你這樣的爹還算什么爹!打他五十鞋底,轟出去!”

  外曾祖父狀沒告成,反挨了五十鞋底,屁股被打得粘糊糊的,驢也騎不成了,牽著毛驢,一瘸一拐地走著,心裡說不出來的苦。走出縣城不遠,聽到背後馬蹄響,回頭一看,見有人騎著曹縣長那匹小黑馬追了上來。外曾祖父心想這番性命難保,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來人是曹縣長的心腹隨從顏小爺。他說:“老頭兒,起來起來。縣長說啦,你的女兒是他的乾女兒,沾親帶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縣長說抽大煙拔豆芽,一碼歸一碼。賞你十塊大洋,讓你回家做個小本生意,別再起那暴發橫財的壞心。”

  外曾祖父雙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直到小黑馬跑過鐵道,他才爬起來。

  曹縣長獨坐縣府大堂,想了半點鐘。小顏送銀錢回來交差,他把小顏拉到密室,說:“我斷定現在睡在戴氏女子炕上那個人,必是花脖子無疑。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土匪的大旗,抓住他,東北鄉土匪就樹倒猢猻散。今日公堂打老頭兒,是為了掩人耳目。”

  小顏說:“縣長神機妙算。”

  曹縣長說:“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矇騙住了。”

  小顏說:“智者千慮,難免一失。”

  曹縣長說:“你今夜帶上二十個弟兄,騎上快馬,去東北鄉把這個土匪頭子擒來。”

  “連那女人一塊抓?”

  縣長說:“不、不、不,萬萬不能抓那女人,一抓,不就丟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嗎?再說,那日斷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個如花美女,嫁給一個麻風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jian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讓她好好過富貴日子去吧。”

  小顏說:“單家高牆大院,又養著惡狗,想那花脖子警覺異常,深更半夜打門跳牆,不是明明去餵花脖子的槍口嗎?”

  曹縣長說:“頭腦簡單啊,頭腦簡單!我早有妙計在心。”

  遵照縣長的妙計,小顏與二十個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東北鄉進發。時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殺伐淨盡,高粱秸子叢成一個個大垛,星散在田野里。馬隊趕到我們村西頭時,已是平明時分,衰糙蒼蒼,白露為霜,秋氣砭人肌膚。士兵們下了馬,等候著小顏命令。小顏命令把馬匹牽到一個高粱秸子大垛後,馬韁繩相連結,由兩個人照管。餘下的人俱緊衣換裝,準備行動。

  太陽冒紅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馬的唇邊長毛上,結著一層毛茸茸的霜花。馬抽著垛上的高粱葉子嚓啦啦響。

  小顏掏出懷表看看,說:“行動!”

  十八個士兵緊跟著他,悄悄向村里走。他們一色短槍,都上著頂門火兒。走到村頭,兩個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條巷口,又是兩個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條巷口,又埋伏下兩個士兵。到我家大門口時,只剩下小顏和六個莊戶人打扮的士兵。一個大個子兵挑著兩個空酒簍。

  大老劉婆子開了大門,小顏丟了一個眼色,挑酒簍的大個子士兵就擠進去了。大老劉婆子怒沖沖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挑酒簍的士兵說:“找你們掌柜的。俺前天躉了你家兩簍酒,回去喝死了十個人,你家的酒里下了什麼毒藥?”

  小顏和其它幾個人也乘機擠進去,隱身牆角門口不動。那群狗圍著那個挑酒簍的士兵狂叫。

  我奶奶睡眼惺忪,結著衣扣走出來。奶奶氣憤地說:“有事到柜上說去。”

  那大個子士兵說:“你家酒里加了毒藥,毒死了我們十個人,這事非找掌柜的不行了。”

  奶奶怒喝道:“你胡說什麼?我家的酒賣到九州十八府,還沒有毒死過人,怎麼單單毒死了你家的人?”

  趁著那大個子士兵和我奶奶和五條狗胡攪蠻纏時,小顏一聲暗號,與五個士兵飛撲進屋。挑簍士兵扔掉酒簍,從腰裡抽出槍來,指住了我奶奶。

  我爺爺正在穿衣,被小顏他們按在炕上,用繩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裡。

  那群狗見我爺爺被抓,撲上去相救,被小顏他們一陣亂槍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濺。

  大老劉婆子癱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褲襠。

  我奶奶說:“兄弟們,往日無讎,近日無冤,要錢要糧,直說就是,何必動刀動槍?”

  小顏說:“少說廢話,帶走!”

  奶奶眼珠一轉,認出了小顏,忙說:“你不是俺乾爹的部下嗎?”

  小顏說:“與你不相干,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羅漢大爺聽到西院槍響,從店裡跑出來,剛一露頭,就有一發子彈緊貼著他的耳朵梢子飛過去,嚇得他趕緊縮回頭。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顏和士兵們押著我爺爺走上大街。那兩個看守馬匹的士兵已經把馬趕了過來。村頭、巷口上埋伏著的士兵見這邊得手,也一齊跑過來,各人跨上各人的馬。我爺爺被綁在一匹紫馬上,肚皮朝下,正壓著馬脊,小顏呼喊一聲,馬蹄雜沓一陣,向著縣城飛跑去了。

  馬隊跑到縣政府大院前,士兵們把我爺爺從馬上卸下來。曹縣長手捋著八字鬍,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說:“花脖子,你三槍打掉了本縣的帽子,本縣今日回報你三百鞋底。”

  我爺爺被馬脊硌得骨散肉離,頭暈眼花,嘔吐不止,卸下馬來,像個半死人一樣。

  “開打!”小顏說。

  幾個士兵上來把我爺爺踢翻,掄起綁在木棍上的特製大鞋底,噗噗哧哧一陣亂揍。打得我爺爺先是咬牙切齒,後是叫爹叫娘。

  曹夢九問:“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厲害了嗎?”

  我爺爺被打醒了,連聲高叫:“抓錯了,抓錯了,我不是花脖子……”

  “還敢狡辯!再打三百鞋底!”曹縣長怒吼。

  士兵們又把我爺爺按倒,鞋底雨點般落下。爺爺的屁股上已失去知覺,他從地上撅起頭,大叫:“曹夢九,人稱你曹青天,原來是個胡塗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嗎?”

  曹夢九吃了一驚,一揮手,提著鞋底的士兵退到一邊。兩個士兵把我爺爺架起來,曹縣長湊上來看我爺爺的脖子。

  “你怎麼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曹縣長問。

  “我親眼見過他。”我爺爺說。

  “你認識花脖子,必是土匪無疑,本縣沒有抓錯!”

  “東北鄉人認識花脖子的成千上萬,難道都是土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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