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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官。”

  父親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看著我爺爺。

  日本的馬隊從高粱地深處又旋風一般刮出來,馬蹄踩著鬆軟黑土的重濁聲響與折斷高粱的清脆聲響對比鮮明地混雜一起。騎兵們漫無目標地橫衝直闖,他們被我爺爺和父親準確的冷槍折磨得十分惱火,所以不得不暫停對頑強抵抗著的村莊的攻擊,在高粱地里拉網般沖襲。

  爺爺摟住父親,緊貼著黑土趴著,洋馬的健壯的胸肌和粗大的蹄腿從他們的面前呼呼隆隆滾過去,被踩翻的黑土痛苦呻吟著,高粱棵子無可奈何地搖擺著,金紅色的高粱籽粒星散遍地,深刻在地上的鐵蹄印里,積滿了高粱籽粒。

  馬隊遠去,高粱們的搖擺也漸漸停息。爺爺站起來。父親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自己的膝蓋在黑土上跪出的窩窩,才意識到爺爺壓得他多麼狠。

  那個日本馬兵沒有死。他從尖銳的疼痛中甦醒過來,用沒斷的那隻胳膊按著地,費力地把那條可能拉脫了臼的腿從馬頭前騙回去。他運動著那條好象不屬於他的腿,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哮喘。父親看到一片汗珠從日本馬兵的額上冒出來。汗水沖刷著日本人臉上的黑土和槍煙。露出一道道慘白的臉皮。那匹洋馬也沒有死,它的脖子像蟒蛇一樣扭動著,那隻翠綠的眼睛悲哀地看著它陌生的高密東北鄉的天空和太陽。日本馬兵休息一會,又用力往外抽那條壓在馬腹下的腿。

  爺爺走上前去,幫他把那條腿抽出來,然後抓住他的後頸窩把他提起來。日本馬兵雙腿無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爺爺的手上。爺爺一鬆手,他就像泡蘇了的泥神一樣癱在了地上。爺爺撿起那柄鋥亮的馬刀,對準一行高粱,下斜著一劈,又上斜著一掄,二十幾棵高粱輕俏地斷了,水分不多的高粱秸子直立著戳在地上。

  爺爺用日本馬刀鋒利的刀尖戳著日本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壓低了嗓門說:“東洋鬼!你的威風哪兒去啦?”

  日本馬兵那兩隻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嘴裡吐出一串串圓溜溜的話,父親知道他是在求饒。他用那隻顫抖的好手,從胸兜里掏出一個透明化學夾子,遞給我爺爺,他說:

  “嘰哩咕嚕嗚嚕哇啦……”

  父親湊上去,看到那個化學夾子裡裝著一張塗著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年輕漂亮露著一條雪白胳膊的婦人,抱著一個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婦人臉上掛著和平的笑容。

  “這是你老婆?”爺爺問。

  “嗚哩哇啦嘰哩咕嚕……”

  “這是你兒子?”爺爺問。

  “嗚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親把頭更近地湊上去,看著那個甜蜜微笑著的婦人和那個憨態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這個來打動我嗎?”爺爺把化學夾子用力拋起,化學夾子像蝴蝶一樣頂著陽光飛起又沐著陽光下落,爺爺抽回刀,對準那下落的化學夾子輕蔑地劈去,刀刃閃出一線寒光,化學夾子跳了一下,裂成兩半,落在父親的腳前。

  父親眼前一片漆黑,一陣冰涼的寒氣貫通全身。綠色和紅色的光線照she著父親緊閉著的雙眼。父親感到心中痛苦萬分。他不敢睜眼去看那個肯定被劈成了兩半截的美麗溫柔的婦人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嬰孩。

  日本馬兵困難地、急遽地爬到父親腳前,用那隻沒有受傷但是也索索抖動的手搶起被馬刀劈成兩半的化學夾子,他一定想用那隻受傷的手,那隻手掛在胳膊樁子上,已經不服從他的指揮了。鮮血順著焦黃指尖淅淅瀝瀝下滴。他笨拙地用單手拼湊著破碎的妻子和兒子,枯萎的嘴唇哆嗦著,從咯咯得得打著戰的牙fèng里,擠出了一些破破爛爛的話:

  “啊呀……哇……吐……嚕……呵……喳……嗐……嗚……”

  兩行清亮的淚水沿著他骯髒的清癯的面頰流出來。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著,他的喉嚨里咕嚕咕嚕地響著。

  “畜牲,你他媽的也會流淚?你知道親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還要殺我們的老婆孩子?你擠圪著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讓我不殺你嗎?”爺爺大聲吼叫著,舉起了銀光閃爍的日本馬刀。

  “爹——”,我父親長叫一聲,雙手抱住了我爺爺的胳膊,說,“爹,別殺他!”

  爺爺的胳膊在父親懷中哆嗦著,父親仰著臉,用兩隻貯滿淚水的可憐巴巴的眼睛祈求著他的殺人如麻、心如鐵石的爹。

  爺爺也垂下了頭,日本迫擊炮轟擊村莊的震耳巨響、日本機關槍掃she在土圍子裡堅持鬥爭的鄉親們的尖利呼嘯又如浪cháo般湧來,遠處的高粱地里又響起了兇狠的日本洋馬的嘶鳴和馬蹄踐踏黑土的破裂聲。爺爺一抖胳膊,把父親甩開。

  “兔崽子!你怎麼啦?你的眼淚是為誰淌的?是為你娘淌的?是為你羅漢大爺淌的?是為你啞巴大叔他們淌的?”爺爺厲聲呵斥著,“你竟為這個狗雜種流淚?不是你用勃郎寧打倒了他的馬嗎?不是他要用馬蹄踩爛你要用馬刀砍死你嗎?擦乾你的眼淚,兒子,來,給你馬刀,劈了他!”

  父親退一步,眼淚紛披下落。

  “來呀!”

  “我不——爹——我不——”

  “孬種!”

  爺爺踢了父親一腳,提著馬刀退了一步,與日本馬兵拉開了一點距離,然後高舉起馬刀。

  父親眼前一道強光閃爍,緊接著又是一片漆黑。爺爺刀砍日本馬兵發出cháo濕的裂帛聲響,壓倒了日本槍炮的轟鳴,使我父親耳膜震盪,內臟上都爆起寒慄。當他恢復視覺時,那個俊俏年輕的日本馬兵已經分成兩段。刀口從左肩進去,從右肋間出去,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臟,活潑地跳動著,散著熱烘烘的腥臭。父親的腸胃縮成一團,猛彈到胸膈上,一口綠水從父親口裡噴出來。父親轉身跑了。

  父親不敢看日本馬兵圓睜著的睫毛上挑的眼,他的眼前不斷地重複著人的身體在馬刀下分成兩半的情景。爺爺這一刀,仿佛把什麼都劈成了兩半。連爺爺也成了兩半。父親恍然覺得,有一把在空中自由飛旋的閃著血紅光芒的大刀,把爺爺、奶奶、羅漢大爺、日本馬兵、馬兵的老婆和孩子、啞巴大叔、劉大號、方家兄弟、『癆病四』、任副官……如砍瓜切菜一般,通通切成兩半……

  爺爺扔掉了在刃口凝著一線透明血膠的馬刀,去追趕在高粱棵子裡亂鑽的我父親。日本馬隊又像颶風一樣颳了過來,迫擊炮彈打著響亮的呼哨從高粱地里飛起,幾乎是垂直地落進了圍子後用土槍土炮頑強地抵抗著的村民中間爆炸。

  爺爺捉住了我父親,捏住他的脖子用力晃著:“豆官!豆官!你這個王八羔子!昏頭了嗎?你要去送死嗎?你活夠啦?”

  父親用力抓搔著爺爺堅硬的大手,尖利地叫喊著:“爹!爹!爹!帶我走!帶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爺啦!”

  爺爺毫不留情地在父親的嘴上搧了一巴掌。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親的脖子一下子軟了,腦袋晃晃蕩盪地耷拉在胸前,嘴裡流著攙著血絲的透明的涎線。

  日本人撤走了。碩大的、單薄的像一片剪紙一樣的圓月,在升上高粱梢頭的過程中,面積凝縮變小,並漸漸放she出光輝。多災多難的高粱們在月光中肅立不語,間或有一些高粱米墜落在黑土上,好象高粱們晶瑩的淚珠。空氣中腥甜的氣息濃烈稠密,人血把我們村南這一片黑土都給泡透了。村子裡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樣聳動著,時不時響起木頭燒焦的爆裂聲,焦糊味道從村子裡彌散出來,與高粱地里的血腥味攙和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味。

  爺爺胳膊上的老傷口在三個半小時前累發了,瘡面迸裂,流了那麼多烏黑的花白的腥臭膿血。爺爺要父親幫助他擠壓傷口。父親用冰涼的小手指,膽顫心驚地擠壓著爺爺胳膊上的傷口附近青紫的皮膚,擠一下,噗噗冒出一串虹膜般的氣泡,傷口裡有一股醬菜般的腐敗氣息。爺爺從近處的一丘墳墓上,揭來一張用土坷垃壓在墳尖上的黃表紙,他要父親從高粱秸上刮下一些鹼鹵般的白色粉末放在紙上。父親用雙手托著放了一小堆高粱粉的黃表紙,獻到爺爺面前。爺爺用牙齒擰開一顆手槍子彈,倒出一些灰綠色的火藥,與白色高粱粉末攙和在一起,捏起一撮,要往傷口上撒,父親小聲問:

  “爹,不攙點黑土?”

  爺爺想了一會,說:“攙吧。”

  父親從高粱根下挖起一塊黑土,用手搓得精細,撒在黃表紙上。爺爺把三種物質拌勻,連同那張黃表紙,拍在傷口上。父親幫著爺爺把那根骯髒不堪的繃帶紮好。

  父親問:“爹,疼得輕點了嗎?”

  爺爺活動了幾下胳膊,說:“好多了,豆官,這樣的靈丹妙藥,什麼樣的重傷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會兒要是也敷上這種藥就不會死了吧?”父親問。

  “是,是不會死……”爺爺面色陰沉地說。

  “爹,你早把這個藥方告訴我就好啦,俺娘傷口裡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會兒,血又衝出來。要是那會兒加上高粱白粉和槍子藥就好啦……”

  爺爺在父親的細言碎語中,用那隻傷手往手槍里壓子彈;日本人的迫擊炮彈,在村子的圍上炸起了一團團焦黃的煙霧。

  父親的勃郎寧手槍壓在日本洋馬肚子下邊了。在下午最後的搏鬥中,父親拖著一桿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馬槍,爺爺還用著那支德國造“自來得”手槍。連續不斷地she擊,使本來就過了青春年華的這支“自來得”迅速奔向廢鐵堆。父親覺得爺爺的手槍筒子都彎彎曲曲地抻長了一節。儘管村子裡火光沖天,但高粱地里,還是呈現出一派安恬的寧靜夜色。更加淒清的皎皎月光灑在魅力漸漸衰退的高粱萎縮的頭顱上。父親拖著槍,跟著爺爺,繞著屠殺場走著,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膠泥一樣,陷沒了他們的腳面。人的屍體與高粱的殘軀混雜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閃爍著。模糊的猙獰嘴臉縱橫捭闔,掃蕩著父親最後的少年歲月。高粱棵子裡似乎有痛苦的呻吟聲,屍體堆中好象有活物的蠕動,父親想喚住爺爺,去看看這些尚未死利索的鄉親。他仰起臉來,看到我爺爺那副綠鏽斑斑、喪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銅面孔,把話兒壓進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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