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奶奶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占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裡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轎行到這裡,東北天空抖著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雲中,嘶叫著she向道路。轎夫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髮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糙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jú,在雜糙中高揚著細長的精,開著紫、藍、粉、白四色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淒涼,狐狸的哀鳴悠悵。奶奶在轎里,突然感到一陣寒冷襲來,皮膚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奶奶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

  “留下買路錢!”

  奶奶心裡咯登一聲,不知憂喜,老天,碰上吃餅的了!

  高密東北鄉土匪如毛,他們在高粱地里魚兒般出沒無常,結幫拉伙,拉驢綁票,壞事干盡,好事做絕。如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卷著雞蛋大蔥一把粗細的兩榨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卡住往嘴裡塞,故曰“拤餅”。

  “留下買路錢!”那個吃拤餅的人大吼著。轎夫們停住,呆呆地看著劈腿橫在路當中的劫路人。那人身體不高,臉上塗著黑墨,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著,露出密扣黑衣和攔腰扎著的寬腰帶。腰帶里別著一件用紅綢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東西。那人用一隻手按著那布包。

  奶奶在一轉念間,感到什麼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著那個吃拤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錢!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腰裡那件紅布包裹著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腰裡摸出曾外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夫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著坐在轎里的我奶奶。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腰裡別著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夫們慢慢吞吞地走到轎後,余占鰲走在最後,他猛迴轉身,雙目直逼吃拤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色,手緊緊捂住腰裡的紅布包,尖叫著:“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

  劫路人按著腰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腳。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的緊著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說。

  奶奶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樣。

  “下轎!”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杆,站在爛漫的矢車jú里。奶奶右眼看著吃拤餅的人,左眼看著轎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著腰裡用紅布包著的傢伙說。

  奶奶舒適地站著,雲中的閃電帶著銅音嗡嗡抖動,奶奶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著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終按著腰裡的傢伙。奶奶用亢奮的眼睛,看著余占鰲。

  余占鰲對著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唇繃成一條剛毅的直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著:“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腰裡用紅布包裹著的傢伙上。

  余占鰲平靜地對著吃拤餅的人走,他前進一步,吃拤餅者就縮一點。吃拤餅的人眼裡跳出綠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流出來。當余占鰲離他三步遠時,他慚愧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余占鰲飛身上前,對準他的屁股,輕捷地踢了一腳,劫路人的身體貼著雜糙梢頭,蹭著矢車jú花朵,平行著飛出去,他的手腳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嬰孩一樣抓撓著,最後落到高粱棵子裡。

  “爺們,饒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不得已才吃這碗飯。”劫路人在余占鰲手下熟練地叫著。余占鰲抓著他的後頸皮,把他提到轎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對準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腳。劫路人一聲慘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裡,血從他鼻子裡流出來。

  余占鰲彎腰,把劫路人腰裡那傢伙拔出來,抖掉紅布,露出一個彎彎曲曲的小樹疙瘩,眾人嗟嘆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余占鰲說:“劫路的都說家裡有八十歲的老母。”他退到一邊,看著轎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領袖看著群狗。

  轎夫吹鼓手們發聲喊,一擁而上,圍成一個圈圈,對準劫路人,花拳繡腿齊施展。起初還能聽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奶奶站在路邊,聽著七零八落的打擊肉體的沉悶聲響,對著余占鰲頓眸一瞥,然後仰面看著天邊的閃電,臉上凝固著的,仍然是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

  一個吹鼓手揮動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當頭心兒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圓刃劈進顱骨里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拔出。劫路人肚子裡咕嚕一聲響,痙攣的身體舒展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一線紅白相間的液體,從那道深刻的裂fèng里慢慢地擠出來。

  “死了?”吹鼓手提著打癟了的喇叭說。

  “打死了,這東西,這麼不經打!”

  轎夫吹鼓手們俱神色慘澹,顯得惶惶不安。

  余占鰲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語不發。他從高粱上撕下一把葉子,把轎子裡奶奶嘔吐出的髒物擦掉,又舉起那塊樹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樹疙瘩上纏幾下,用力甩出,飛行中樹疙瘩搶先,紅包布落後,像一隻赤紅的大蝶,落到綠高粱上。

  余占鰲把奶奶扶上轎說:“上來雨了,快趕!”

  奶奶撕下轎簾,塞到轎子角落裡,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余占鰲的寬肩細腰。他離著轎子那麼近,奶奶只要一翹腳,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結實的頭皮。

  風利颼有力,高粱前推後擁,一波一波地動,路一側的高粱把頭伸到路當中,向著我奶奶彎腰致敬。轎夫們飛馬流星,轎子出奇地平穩,像浪尖上飛快滑動的小船。蛙類們興奮地鳴叫著,迎接著即將來臨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陰沉地注視著銀灰色的高粱臉龐,一道壓一道的血紅閃電在高粱頭上裂開,雷聲強大,震動耳膜,奶奶心中亢奮,無畏地注視著黑色的風掀起的綠色的浪cháo,雲聲像推磨一樣旋轉著過來,風向變幻不定,高粱四面搖擺,田野凌亂不堪。最先一批兇狠的雨點打得高粱顫抖,打得野糙觳觫,打得道上的細土凝聚成團後又立即迸裂,打得轎頂啪啪響。雨點打在奶奶的繡花鞋上,打在余占鰲的頭上,斜she到奶奶的臉上。

  余占鰲他們像兔子一樣疾跑,還是未能躲過這場午前的雷陣雨。雨打倒了無數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歡,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達哈達地抖著頜下雪白的皮膚,狐狸蹲在幽暗的洞裡,看著從高粱上飛濺而下的細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雜糙伏地,矢車jú清醒地擎著濕漉漉的頭。轎夫們肥大的黑褲子緊貼在肉上,人都變得苗條流暢。余占鰲的頭皮被沖刷得光潔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顆圓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也打濕了,她本來可以掛上轎簾遮擋雨水,她沒有掛,她不想掛,奶奶通過敞亮的轎門,看到了紛亂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親分撥著高粱,向著西北方向,我們的村莊,飛快地鑽。人腳獾沿著高粱壟溝笨拙地逃竄,父親顧不上理它。父親上了那條土路,沒了高粱的羈絆,跑得像野兔一樣快,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把他的紅布腰帶墜成一牙殘月。手槍顛打著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親覺得自己成了舉刀躍馬的男子漢。村莊遙遙在望,村頭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樹,嚴肅地迎接著父親。父親把槍拔出,舉在手裡,邊跑,邊瞄著在天空中滑來滑去的優雅的鳥影。

  街道上空無一人,不知誰家的一條瘸腿瞎眼的毛驢,拴在一堵灰泥剝落的土牆邊上,毛驢垂頭而立,一動不動。露天的石碾上,落著兩隻深藍的烏鴉。村裡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燒酒作坊前一個土場上。這場上曾經鋪紅疊丹,堆滿了我家收購的紅高粱。那時候奶奶常手持白尾拂塵,跚跚移動著小腳,看著我家醉醺醺的夥計,用木斗收購高粱,奶奶的臉上染著燦爛的朝霞。場上的人都面向東南方向,聽著隨時可能傳來的槍響。一些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頑童,雖然手腳發癢,但也不敢打鬧。

  父親和去年用殺豬刀把羅漢大爺零割活剝了的孫五從兩個方向跑到場內。孫五幹了那事後,就精神錯亂,手舞足蹈,眼睛筆直,腮上肉跳,胡言亂語,口吐白沫,撲地跪倒,喊著:“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讓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後升了天,騎白馬,佩雕鞍,穿蟒袍,墜金鞭……”村里人見他這樣,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孫五瘋了幾個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陣喊叫之後,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話也說不清了。村里人說這是上天報應。

  父親手提勃郎寧,氣喘吁吁,一頭皮高粱上的白粉紅塵。孫五衣衫成縷,大肚子上布滿皺紋,左腿棒硬右腿軟弱,蹦躂進場子,沒人理他。人們都看我英氣勃勃的父親。

  奶奶走到父親面前。奶奶剛過三十歲,扎著盤頭髻,劉海五綹,像稀疏的珠簾遮著光潔的額頭。奶奶的眼睛裡永遠秋水汪汪,有人說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風雨狂心魂激盪,我奶奶由黃花姑娘變成了風流少婦。

  奶奶問:“怎麼啦?”

  父親呼呼喘著氣,把勃郎寧手槍插進腰帶。

  “鬼子沒來?”奶奶問。

  父親說:“冷支隊,狗娘養的,我們饒不了他!”

  “怎麼回事?”奶奶問。

  父親說:“扜拤餅。”

  “沒聽到打呀!”奶奶說。

  父親說:“斡拤餅,多卷雞蛋大蔥。”

  奶奶問:“鬼子沒有來?”

  “余司令讓扜拤餅,要你親自送去!”

  父親轉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說:“豆官,告訴娘,冷支隊是怎麼回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