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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坐在憋悶的花橋里,頭暈眼眩。罩頭的紅布把她的雙眼遮住,紅布上散著一股強烈的霉餿味。她抬起手,掀起紅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自己揭動罩頭紅布——一隻沉甸甸的絞絲銀鐲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著鐲子上的蛇形花紋,心裡紛亂如麻。溫暖的薰風吹拂著狹窄的土路兩側翠綠的高粱。高粱地里傳來鴿子咕咕咕咕的叫聲。剛秀出來的銀灰色的高粱穗子飛揚著清淡的花粉。迎著她的面的轎簾上,刺繡著龍鳳圖案,轎簾上的紅布因轎子經年賃出,已經黯淡失色,正中間油漬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陽光茂盛,轎夫們輕捷的運動使轎子顫顫悠悠,拴轎杆的生牛皮吱吱吜吜地響,轎簾輕輕掀動,把一縷縷的光明和一縷縷比較清涼的風閃進轎里來。奶奶渾身流汗,心跳如鼓,聽著轎夫們均勻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腦海里交替著出現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熱。

  自從奶奶被單廷秀看中後,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過喜。奶奶雖然也想過上馬金下馬銀的好日子,但更盼著有一個識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奶奶在閨中刺繡嫁衣,繡出了我未來的爸爸的一幅幅精美的圖畫。她曾經盼望著早日成婚,但從女伴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單家公子是個麻風病患者,奶奶的心涼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訴說心中的憂慮。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們痛罵一頓,其意大概是說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之類。曾外祖父後來又說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淨淨,一表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著天下無有狠心的爹娘,也許女伴真是瞎說。奶奶又開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豐腴的青春年華輻she著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著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里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婚期終於熬到了,奶奶被裝進了這乘四人大轎,大嗽叭小嗩吶在轎前轎後吹得淒悽慘慘,奶奶止不住淚流面頰。轎子起行,忽悠悠似騰雲駕霧。偷懶的吹鼓手在出村不遠處就停止了吹奏,轎夫們的腳下也快起來。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鳥珍禽高鳴低囀。在一線一線陽光she進昏暗的轎內時,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她的心像被針錐扎著,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爺,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禱語使她的芳唇衝動。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份充足。她出口的細語被厚重的轎壁和轎簾吸收得乾乾淨淨。她一把撕下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放在膝上。奶奶按著出嫁的傳統,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花轎里破破爛爛,骯髒污濁。它像個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屍的新娘。轎壁上襯裡的黃緞子髒得流油,五隻蒼繩有三隻在奶奶頭上方嗡嗡地飛翔,有兩隻伏在轎簾上,用棒狀的黑腿擦著明亮的眼睛。奶奶受悶不過,悄悄地伸出筍尖狀的腳,把轎簾打開一條fèng,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轎夫們肥大的黑色衫綢褲里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粱麻鞋的肥大的腳。轎夫的腳踏起一股股噗噗作響的塵土。奶奶猜想著轎夫粗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杆和轎夫寬闊的肩膀。道路兩邊,板塊般的高粱堅固凝滯,連成一體,擁擁擠擠,彼此打量,灰綠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開,這一穗與那一穗根本無法區別,高粱永無盡頭,仿佛潺潺流動的河流。道路有時十分狹窄,沾滿蚜蟲分泌物的高粱葉子擦得轎子兩側沙沙地響。

  轎夫身上散發出汗酸味,奶奶有點痴迷地呼吸著這男人的氣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瀾。轎夫抬轎從街上走,邁的都是八字步,號稱“踩街”,這一方面是為討主家歡喜,多得些賞錢;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一種優雅的職業風度。踩街時,步履不齊的不是好漢,手扶轎杆的不是好漢,夠格的轎夫都是雙手卡腰,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悽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著等量的痛苦。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夫們便撒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髒物吐滿錦衣繡鞋;轎夫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發泄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洞房裡的犧牲,心裡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著我奶奶的四個轎夫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余占鰲司令。那時候他二十郎當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里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性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夫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奶奶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淒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裡提著。奶奶用腳撐著轎簾能看到一個轎夫被汗水溻濕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淒艷的表情,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過面頰,流到嘴角。奶奶心裡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台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流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裡先模糊後漶滅,奶奶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長的哭聲里,夾雜著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棒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阜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戶”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這時,有一個轎夫開口說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說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

  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里又是一團漆黑。

  “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

  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夫們磨牙鬥嘴,轎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jian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夫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

  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繩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說吐在轎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夫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裡,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

  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里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繩像子彈一樣she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夫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深震動。轎夫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里,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夫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里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夫——我後來的爺爺余占鰲,他的心裡,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轎夫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覺地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夫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余占鰲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未豐的鳥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夫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情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余占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裡更加昏暗。奶奶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浪趕著一浪,響到遠方。奶奶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夫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裡愈平靜。奶奶胸口裡,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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