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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掙開奶奶的手,氣洶洶地說:“冷支隊沒見影,余司令饒不了他們。”

  父親跑了。奶奶追著父親瘦小的背景,嘆了一口氣。空闊的場上,孫五歪立著,僵著眼望著奶奶,他的手比劃著名,口水吐嚕吐嚕地在嘴上流。

  奶奶不理孫五,向倚在牆邊上的一個長臉姑娘走去。長臉姑娘對著奶奶吃吃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時,她忽然蹲下身,雙手緊緊地捂住褲腰,尖聲哭起來。她的兩隻深潭般的眼睛裡,跳出瘋傻的火星。奶奶摸著她的臉說:“玲子,好孩子,別怕。”

  十七歲的玲子姑娘,當時是我們村第一號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買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隊伍里有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穿一雙白皮鞋,面色蒼白,留著烏黑長髮的瘦削青年。據說玲子愛上了這個青年。他操著一口漂亮的京腔,從來不笑,眉毛日日緊蹙,雙眉之間有三條豎紋,人們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覺得任副官冷俏的外殼裡,有一股逼人的灼熱,燒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時候余司令的隊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購高粱的空場上練習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劉四山是余司令隊伍里的號兵,大喇叭權充軍號。每次訓練前,劉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隊伍。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裡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牆上,等著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訓練教官,他腰扎牛皮寬腰帶,皮帶上掛著一支勃郎寧手槍。

  任副官挺臉凹腹,走到隊伍前,喊一聲立正,那兩行人的腳跟就使勁碰在一起。

  任副官說:“立正時,要雙腿繃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睜圓,像豹子吃人一樣。”

  “看你這個V樣!”任副官踢了王文義一腳,說:“看你劈腿拉胯,好象騍馬撒尿,揍你都揍不上個勁。”

  玲子喜歡看任副官打人,喜歡聽任副官罵人。任副官瀟灑的神態令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沒事時,常在我家的空場上背著手散步,玲子躲在牆後偷偷看他。

  任副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玲子。”

  “你躲在牆後看什麼?”

  “看你哩。”

  “你識字嗎?”

  “不識。”

  “你想當兵嗎?”

  “不想。”

  “噢,不想。”

  玲子後來感到後悔,她對我父親說,要是任副官再問她,她就說想當兵。但任副官沒有再問。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牆頭上,看著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墊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牆裡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牆上,緊盯著沐著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著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

  隊伍里的人拙嘴笨舌,總學不出正調。趴在牆外的孩子們,把這首歌兒學得滾瓜溜熟。我父親生前,還牢牢記著這首歌的曲詞。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著膽子去找任副官,誤入了軍需股長的房子。軍需股長是余司令的親叔余大牙,四十歲多,嗜酒如命,貪財好色,那天他喝了個八成醉,玲子闖進去,正如飛蛾投火,正如羊入虎穴。

  任副官命令幾個隊員,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來。

  那時,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報告時,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覺。奶奶已梳洗停當,正準備燒幾條柳葉魚下酒,任副官怒沖沖闖進來,嚇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問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覺哩!”奶奶說。

  “叫他起來。”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來,伸一個懶腰,打一下哈欠,說:“有什麼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jianyín我姐妹,當不當殺?”任副官問。

  “殺!”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國人jianyín自己姐妹,該不該殺?”

  “殺!”

  “好,司令,就等著你這句話。”任副官說,“余大牙jian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經讓弟兄們把他捆起來了。”

  “有這種事?”余司令說。

  “司令,什麼時候執行槍決?”

  余司令打了一個嗝,說:“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說該治他個什麼罪?”余司令陰沉沉地問。

  “槍斃!”任副官豪不猶豫地說。

  余司令哼一聲,焦躁地踱著腳,滿臉怒氣。後來,他臉上又漾出笑容,說:“任副官,當眾打他五十馬鞭,給玲子家二十塊大洋,怎麼樣?”

  任副官刻薄地說:“就因為他是你親叔叔?”

  “打他八十馬鞭,罰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認個小嬸嬸!”

  任副官解下腰帶,連同勃郎寧手槍,摔到余司令懷裡。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聲:“司令,兩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著槍,看著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滾你娘的,一個學生娃娃,也想管轄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餅,還沒有人敢如此張狂。”

  奶奶說:“占鰲,不能讓任副官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余司令心煩意亂地說。

  “原以為你是條好漢,想不到也是個窩囊廢!”奶奶說。

  余司令拉開手槍,說:“你是不是活夠了?”

  奶奶一把撕開胸衣,露出粉團一樣的胸脯,說:“開槍吧!”

  父親高叫一聲娘,撲到了我奶奶胸前。

  余占鰲看著我父親的端正頭顱,看著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他嘆一口氣,收起了槍,說:“弄好你的衣裳!”便手提馬鞭,走到院裡,從拴馬樁上解下他那匹精緻的小黃馬,不及備鞍,騎到了訓練場。

  隊員們懶散地倚在牆上,見到余司令來了,便立正站好,沒有一個人吭氣。

  余大牙被綁住雙臂,拴在一棵樹上。

  余司令跳下馬來,走到余大牙面前,說:“你真干啦?”

  余大牙說:“鰲子,給老子鬆綁,老子不在你這兒干啦!”

  隊員們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看著余司令。

  余司令說:“叔,我要槍斃你。”

  余大牙吼叫著:“雜種,你敢斃你親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掙錢養活你娘倆,要是沒有我,你小子早就餵了狗啦!”

  余司令揚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臉上,罵一聲:“混帳!”接著便雙膝跪地,說:“叔,占鰲永遠不忘你的養育之恩,您死之後,我給你披麻戴孝,逢年過節,我給你祭掃墳墓。”

  余司令翻身跳上馬背,在馬腚上打了一鞭,向著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飛馬追去,得得答答的馬蹄聲,把一個世界都震動了。

  槍斃余大牙時,父親在場觀看。余大牙被啞巴和兩個隊員押到村西頭,刑場選在一個積著一汪汪烏黑臭水,孳生著大量蚊虻蛆蟲的半月形灣子邊。灣崖上孤零零地站著一棵葉子焦黃的小柳樹。灣子裡撲撲通通地跳著蛤蟆,一堆亂頭髮渣子邊上,躺著一隻女人的破鞋。

  兩個隊員把余大牙架到灣崖上,鬆開手,看著啞巴。啞巴從肩上掄下步槍,拉動槍栓,子彈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轉過身,面對著啞巴,笑了笑。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澹的夕陽。

  “啞巴兄弟,給我鬆了綁,我不能帶著繩子死!”

  啞巴想了想,提槍上前,從腰裡拔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細麻繩挑斷。余大牙舒展著胳膊,迴轉身,大喊:“打吧,啞兄弟,打准穴位,別讓我受罪!”

  父親認為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使人肅然起敬。余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子,他犯了大罪,死有餘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子裡,野生著幾片綠荷,一支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she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啞巴的槍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兩個隊員說:“啞巴,向司令說說情,饒了他吧!”

  啞巴拄著槍,聽著余大牙把那首歌子雜亂無章地唱。

  余大牙迴轉身,怒目圓睜,大叫:“開槍呀,兄弟!難道還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嗎?”

  啞巴托起槍,瞄了瞄余大牙瓦塊般的額頭,勾動了扳機。

  父親看到余大牙的額頭像碎瓦片一樣迸裂了,緊跟眼見的情景耳朵聽到沉悶的槍聲。啞巴在槍聲中低下頭,一縷雪白的硝煙,從槍筒里吐出來。余大牙的身體靜止了兩眨眼的功夫,就像一截木頭,疾速地跌到灣子裡。

  啞巴拖槍便走。兩個隊員尾隨著。

  父親和一群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涌到灣子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面朝天躺在灣子裡的余大牙。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腦蓋飛了,腦漿糊滿雙耳,一隻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掛在耳朵旁。他的身體落下時,把鬆軟的淤泥砸得四濺,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斷了精,牽著幾縷白絲絲,擺在他的手邊。父親聞到了荷花的幽香。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里、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那天,奶奶給我父親纏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親手持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後邊走。父親親眼見到瓦盆的碎片從磚頭上迸起的情景,接著想起余大牙的腦殼也像瓦片一樣迸裂的情景。父親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兩次極端相似的破碎之間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聯繫。這件事情與那件事情碰到一起,還會出現第三個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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