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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寶又點著一個“炮打雙燈”。他萬沒想到這炮筒子裡硫磺這麼多,幾乎是炸彈,猛烈一聲巨響,火光閃著血光,牛寶倒在地上,春枝倒在車上。

  一年後,還是臘月里,牛寶趕車往縣城趕集,左手揚鞭,殘斷的右手縮在襖袖裡。他拿不成筆,不能再畫缸魚了,改賣“楊家的炮打燈”,而且只賣“炮打雙燈”。滿滿一車花炮蓋著大紅棉被,上頭坐著一個鮮艷如花的女人,便是春枝。

  但人們說到他倆,都暗暗搖頭:竇哥無意間,把萬老爺子應驗了的預言泄露出來,大家更信春枝這女人是火、是災、是禍,瞧!她還沒進牛家門,就叫牛寶先廢了一隻手,而且是幹活畫畫的手,這跟搭進去半條命差不多。牛寶聽到這些閒話,憨笑不語,人間的苦樂惟有自知。

  選自《小說月報第五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

  我心中的文學

  馮驥才

  一

  真正的文學和真正的戀愛一樣,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

  有人說我是文學的幸運兒,有人說我是福將,有人說我時運極佳。說這話的朋友們,自然還另有深意的潛台詞。

  我卻相信,誰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誰就有條件成為文學的幸運兒;誰讓生活的禍水一遍遍地洗過,誰就有可能成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將。當生活把你肆意掠奪一番之後,才會把文學饋贈給你。文學是生活的苦果,哪怕這果子帶著甜滋滋的味兒。

  我是在十年大動亂中成長起來的。生活是嚴肅的,它沒戲弄我。因為沒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沒有磨難,沒有犧牲,也就沒有真正有力、有發現、有價值的文學。相反,我時常怨怪生活對我過於厚愛和寬恕,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層,我可能會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諦。在享樂與受苦中間,真正有志於文學的人,必定是心甘情願地選定後者。

  因此,我又承認自己是幸運的。

  這場大動亂和大變革,使社會由平面變成立體,由單一變成紛紜,在龜裂的表層中透出底色。底色往往是本色。江河湖海只有在波掀浪涌時才顯出潛在的一切。凡經歷這巨變又大徹大悟的人,必定能得到無比珍貴的精神財富。因為教訓的價值並不低於成功的經驗。我從這中間,學到了太平盛世一百年也未必能學到的東西。所以當我們拿起筆來,無需自作多情,裝腔作勢,為賦新詩強說愁。內心充實而飽滿。要的只是簡潔又準確的語言。我們似乎只消把耳聞目見如實說出,就比最富有想像力的古代作家虛構出來的還要動人心魄。而首先,我獲得的是莊嚴的社會責任感,並發現我所能用以盡責的是紙和筆。我把這責任注入筆管和膠囊里,筆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這筆管里的一切傾泄在紙上

  ——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學。

  生活一刻不停地變化。文學追蹤著它。

  思想與生活,猶如托爾斯泰所說的從山坡上疾馳而下的馬車,說不清是馬拉著車,還是車推著馬。作家需要伸出所有探索的觸角和感受的觸鬚,永遠探入生活深處,與同時代人一同苦苦思求通往理想中幸福的明天之路。如果不這樣做,高尚的文學就不復存在了。

  文學是一種使命,也是一種又苦又甜的終身勞役。無怪乎常有人罵我傻瓜。不錯,是傻瓜!這世上多半的事情,就是各種各樣的傻子和呆子來做的。

  二

  文學的追求,是作家對於人生的追求。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大漠,沒有道路,更無嚮導,只在心裡裝著一個美好、遙遠卻看不見的目標。怎麼走?不知道。在這漫長又艱辛的跋涉中,有時會由於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時會因過於孤單而猶豫不前;有時自信心填滿胸膛,氣壯如牛;有時用拳頭狠鑿自己空空的腦袋。無論興奮、自足、驕傲,還是灰心、自卑、後悔,一概都曾占據心頭。情緒仿佛氣候,時暖時寒;心境好像天空,時明時暗。這是信念與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鬥。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難的同時,又在克服自我障礙,才能向前跨出去。社會的前途大家共同奮爭,個人的道路還得自己一點點開拓。一邊開拓,一邊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業來追求人生價值的。作家還要直接去探索這價值的含義。

  文學的追求,也是作家對於藝術的追求。

  在藝術的荒原上,同樣要經歷找尋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過的道路,都是身後之路。只有在玩玩樂樂的旅遊勝地,才有早已準備停當的輕車熟路。嚴肅的作家要給自己的生活發現,創造適用的表達方式。嚴格地說,每一種方式,只適合它特定的表達內容;另一種內容,還需要再去探求另一種新的方式。

  文學不允許雷同,無論與別人,還是與自己。作家連一句用過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筆下重現,否則就有抄襲自己之嫌。

  然而,超過別人不易,超過自己更難。一個作家憑仗個人獨特的生活經歷、感受、發現以及美學見解,可以超過別人,這超過實際上也是一種區別。但他一旦亮出自己的面貌,若要區別自己,換一副嘴臉,就難上加難。因此,大多數作家的成名作,便是他創作的峰巔,如果要超越這峰巔,就像使自己站在自己肩膀上一樣。有人設法變幻藝術形式,有人忙於充填生活內容。但是,單靠藝術翻新,最後只能使作品變成輕飄飄又炫目。的軀殼;急於從生活中捧取產兒,又非今夕明朝就能獲得。藝術是個斜坡,中間站不住,不是爬上去就是滑下來。每個作家都要經歷創作的苦悶期。有的從苦悶中走出來,有的在苦悶中垮下去。任何事物都有局限,局限之外是極限。人力只能達到極限,反正遲早有一天,我必定會黔驢技窮,蠶老燭盡,只好自己模仿自己,讀者就會對我大叫一聲:“老馮,你到此為止啦!"就像俄羅斯那句諺語:老狗玩不了新花樣。文壇的更迭就像大自然的淘汰一樣無情,於是我整個身軀便畫出一條不大美妙的拋物線,給文壇拋出來。這並沒關係,只要我曾在那裡邊留下一點點什麼,就知足了。

  活著,卻沒白白地活著,這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同時,如果我以一生的,努力都未能給文學添上什麼新東西,那將是我畢生最大的憾事!

  我會說我:一個笨蛋!

  三

  一個作家應當具備哪些素質?

  想像力、發現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斷力;活躍的形象思維和嚴謹的邏輯思維;儘可能龐雜的生活知識和儘可能全面的藝術素養;要巧、要拙、要靈、要韌,要對大千世界充滿好奇心,要對千形萬態事物所獨具的細節異常敏感,要對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舉止動念,抓得又牢又准;還要對這一切,最磅礴和最細微的,有形和無形的,運動和靜止的,清晰繁雜和朦朧一團的,都能準確地表達出來:筆頭有如湘繡藝人的針尖,布局有如拿破崙擺陣;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無生命的東西勾勒得活靈活現。還要感覺靈敏,情感飽滿,境界豐富。作家內心是個小舞台,社會舞台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經過藝術的濃縮,都在這裡重演,而且

  它還要不斷地變幻人物、場景、氣氛和情趣。作家的能力最高表現為,在這之上,創造出嶄新的、富有典型意義和審美價值的人物。

  我具備這其中多少素質?缺多少不知道,知道也沒用。先天匱乏,後天無補。然而在文學藝術中,短處可以變化為長處,缺陷是造成某種風格的必備條件。左手書家的字,患眼疾畫家的畫,啞嗓子的歌手所唱的沙啞而迷人的歌,就像殘月如弓的美色不能為圓月所替代。不少缺乏宏篇巨製結構能力的作家,成了機巧精緻的短篇大師。沒有一個條件齊全的作家,卻有各具優長的藝術。作家還要有種能耐,印認識自己,揚長避短,發揮優勢,使自己的氣質成為藝術的特色,在成就了藝術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

  認識自己並不比認識世界容易。作家可以把世人看得一清二楚,對自己往往糊糊塗塗,並不清醒。我寫了各群各樣的作品,至今不知哪一種屬於我自己的。有的偏於哲理,有的側重抒情,有的傷感,有的戲謔,我竟覺得都是自己——傷感才是我的氣質?快樂才是我的化身?我是深思還是即興的?我怎麼忽而古代忽而現代?忽而異國情調忽而鄉土風味?我好比瞎子摸象,這一下摸到堅實粗壯的腿,另一下摸到又大又軟的耳朵,再一下摸到無比鋒利的牙。哪個都像我,哪個又不是。有人問我風格,我笑著說: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全力要做的,是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讀者。風格不僅僅是作品的外貌,它是複雜又和諧的一個整體。它像一個人,清清楚楚、實實在在地存在,又難以明明白白說出來。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寫的許許多多生命,還有一個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風格是作家的氣質,是活脫脫的生命的氣息,是可以感覺到的一個獨個的靈魂及其特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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