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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這話叫在場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沒有這麼說話的。蔡家哥仨氣得發狂,把他拉起來,用幾十掛大鞭把他渾身上下纏起來,要炸他。牛寶使勁使得脖子腦門全是青筋,叫著:

  “點火,點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著一把香火,指著牛寶說:“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牢,今兒也要把你點了。大夥閃開,我個人做事個人當——”說著就要衝上去點。

  “慢著。”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

  牛寶瞧見春枝競站在他身前,一手攔著蔡三,面朝自己。這張臉就是在楊柳青年畫《美人圖》上也找不著,可此刻滿面愁容,兩眼亮晃晃,厚厚包著淚水,像是委屈極了。在牛寶驚訝中,春枝說:“你不好好賣你的‘缸魚’,弄來這些‘萬家雷’來鬧啥?你要再來攪擾俺,俺就親手點這鞭!”然後對蔡家哥仨說,“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淚全甩在牛寶當胸上。牛寶覺得,像是一排槍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渾身纏著大鞭的牛寶,像那掛牲口的木樁,直呆呆戳在那兒。

  ①二踢腳:花炮之一種,名為“兩響”,“二踢腳”是其俗稱。通常立在地上放,也有拿在手中放,第一響打上天空,第二響在空中炸開。

  三

  如果牛寶不去沿兒莊,他和春枝這段糾纏也就此罷了。自己一時迷糊、冒傻、犯渾,把人家好好一個女人逼成那份可憐相。究竟春枝因何這般痛苦不堪,他琢磨不透。眼盯著濺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淚痕,後悔到頭,不住地罵自己,最後把剩下的半車鞭炮堆在大開窪里點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鄰村人敲鑼報警,以為誰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窩。

  轉過兩天,竇哥提著兩瓶老白乾,一包天津衛大德祥的雞蛋糕來找他,要一同去沿兒莊謝謝人家姓萬的,不管牛寶自己的事如何,人家“萬家雷”真給使勁兒,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萬老爺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動人心!這事關著竇哥生意道兒上的情面義氣,牛寶便隨竇哥來到沿兒莊。

  沿兒莊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會造炮,非殘即傻:尤其在這臘月里,家家院子的樹權上、衣竿上、屋檐下,都晾滿整掛整掛沉甸甸的大鞭,好比秋後拿線串成串兒,曬在屋外的大辣椒;牆頭擺滿捆成盤的雷子兩響,像是碼起來的大南瓜,極是好看。那些進村出村的大車裝滿花炮,蒙上大紅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這臘月的鞭炮之鄉雖然十二分的熱鬧,卻聽不到一聲炮響。靜得絕對,靜得離奇,靜得叫人揪心。

  牛寶萬萬想不到,這位跟火藥打一輩子交道的萬老爺子,竟然膽小如鼠,甚至膽小不如鼠。三九寒冬,屋裡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燒柴,茶碗裡的水全結成冰,惟有說話時從嘴裡冒出點熱氣。牛寶和竇哥一進門,萬老爺子就嘀咕他們身上有沒有鐵器、抽菸打火的傢伙,鞋底釘沒釘“橘子瓣兒”?還非叫他倆抬腳亮鞋底,看清楚才放心。竇哥假裝不高興地說:

  “萬老爺子每次都這麼折騰我,下次我得光屁股來了。”

  “別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們這行的災。我不認字,我爹說‘哭’字就是下邊一個‘火’字,上邊三個火苗。所以俺們非到做飯時才生火,煙也不抽,家裡除去做飯的鍋,不准使一點鐵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燈’楊四,就是秤火藥時,秤砣掉在地上,進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藥引炸,炸得楊四沒有屍首,秤砣飛出半里多地。火這東西不知打哪來的,有時兩家隔一道牆,這家點菸,火競能穿牆過去,把那家屋裡的鞭炮引著,火可邪啦……”萬老爺子說到這兒,兩眼發直,像是見到鬼,

  “哎,竇哥,你可小心點桌上那盆火藥!”

  待竇哥把“萬家雷”前天在獨流鎮顯威風的情景,一說一吹一捧,萬老爺子才鬆開麵皮,滿臉直垂的皺紋也打彎了,齜開一嘴黃牙笑了。這兒井水鹽鹼也大,人牙焦黃。他神情得意地問道:

  “俺那大活咋樣?”

  “還用說。生把土地炸個大坑,人說再炸就炸出個井來了。是不是這麼說的,牛寶哥?”竇哥朝牛寶擠擠眼,叫他幫腔,哄萬老爺子高興。

  牛寶嘴拙,找不著話說,只傻笑,點頭。

  萬老爺子愈發得意,笑眯眯再問:

  ”你們跟誰家比炮?”

  “俺們咋能拿您的‘萬家雷’去跟無名小輩比試,那不成請關老爺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對手是文安縣‘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萬老爺子驚訝得很。他說,“蔡老大一死,都說蔡家關門不造炮,掛在天津衛的牌匾都摘了,怎麼又出頭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個大活人都在場呀!”

  “咋四個?”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對呀,才仨,咋四個呢?”

  “還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婦春枝呢。春枝她——”竇哥說到春枝,看牛寶直了眼,便趕緊停住口。

  “竇哥,你嘴動,胳膊別亂動,小心俺那火藥盆子!”萬老爺子叫道。然後嘆口氣說,“春枝那孩子命夠苦,三個跟她貼近的男人全給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爺們兒!俺說她是火命!是火!是災:”

  牛寶聽得驚異不已,他死也想聽明白;竇哥完全清楚牛寶的心思,何況他自己也想知道這聞所未聞的事,便死氣白賴,東繞西套,終於從萬老爺子肚裡掏出下邊的話:

  ‘‘哎,竇哥,俺當你萬事通呢,你咋不知春枝姓楊,她爹就是九十堡‘炮打燈’楊四啊。還是大清時候,天津衛炮市上就有句話,是‘蔡家鞭,萬家雷,楊家的炮打燈’,這都是上兩輩人創的牌子,到今兒全是百年老炮了。那時,因為楊家是本縣人,跟俺們萬家熟識,蔡家遠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罷了:到了俺們這輩,楊家跟蔡家認識了,很要好,兩家給春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親。可春枝十歲就死了媽,跟她爹相依為命過日子。後來孩子們長大,該成親了,蔡家老頭子就去找楊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楊四怕春枝走了,一個人受不住孤單,非要蔡老大倒插門。其實蔡家有四個兒子,少一個在身邊怕啥?蔡家老頭子偏不肯,談崩了,都上了火氣,蔡家老頭子回家喝悶酒,一頭醉倒,睡成爛泥巴,忘了熱炕上還烤著幾十掛受了cháo的大鞭呢!一下烤過了勁兒,炮炸火起,怪的是四個大小伙子楞沒打火里弄出他們爹,活活燒死。蔡家人恨死楊四,沒人提那婚事。過兩年,哎,就是俺剛頭說過的——楊四同村人來找他借點火藥,提著桿秤來秤分量。造炮的人弄火藥絕不准使鐵器,勺用木勺,鏟用木鏟,他怎麼忘了秤砣是個鐵疙瘩呢!秤桿一斜,秤砣砸在石頭上,火星子進進火藥里,生把人炸得淨光光,連根骨頭也沒找到,你們說奇不奇?好好一個人,像是變成一股煙,影都沒留下,這是遭了啥罪?啥災?楊家只剩下春枝孤孤單單一個閨女。那蔡老大來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為她爹欠著蔡家一條命,還是怕一走,‘炮打燈’楊家的根兒就此絕了?蔡老大打小跟春枝要好,知道這閨女的性子比火藥還強,他竟造了一百個‘炮打雙燈’去到楊家門口放。意思是你楊家的祖業給我蔡老大接過來了,決斷不了根脈。蔡老大是造炮好手,更是放炮好手,他把‘炮打雙燈’一個個立在手掌上托著放。凡是打上天的炮,頭一響都得用‘豎藥’,只往高處躥,不往橫處炸。頂多覺出點坐力來,決不會傷手。這又表示,他蔡老太已經把楊家的‘炮打燈’學到家了。一百個放完,春枝流著淚出屋,二話沒說,跟他去了文安……哎,竇哥,這些事你咋會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聽見過,可各村各莊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會連成您這麼長的故事!”竇哥說,“俺倒聽人說過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說是也是。春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盤‘炮打燈’,打算三十夜裡自己放,祭祖唄!她剩下一捧炸藥沒處放,就使高麗紙包個包兒,塞到雞窩後邊夾fèng里。這地方平時絕沒人去碰,最保險,誰知夜裡鬧黃鼠狼,偷雞,蔡老大起身摸根木頭棍子去打黃鼠狼,眼瞅著黃鼠狼鑽進雞窩後邊夾fèng里,這也奇了,它上房翻牆,跑哪兒去不成,偏扎到火藥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轟’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飛起來,撞在屋檐上,再摔下來,成了血人……唉,怎麼這樣巧,又都巧到春枝一個人身上?也是命唄!出殯那天,春枝把自己編了十天十夜的兩掛大鞭,足有幾十萬頭,掛在大門兩邊老樹上,放起來足足響了整整一夜,直叫整個村的人聽著聽著,都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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